笔趣阁 > 无爱一身轻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三个女人,基本上都恢复自由身,都觉是殊途同归,如海纳百川,又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汇合,不免小有感慨。这个时候,彼此事业基础牢固,经历不浅,不比刚毕业那阵,都手忙脚乱,情事颇多,便有了点重新享受友谊与生活的感悟。古雪儿雇了保姆,另有母亲操劳孩子,掌管家政,肩上无重担,状态轻松,并体现在她的精神面貌上,呼朋引伴,吃喝玩乐,多半是她作东。然而,怎么着,也不似二十出头时候快乐了,任何一个背负岁月之重的人,恐怕都难逃这种宿命。所以朱妙感触颇多,喝酒猜拳,唱歌蹦迪,三十岁时穿过马路时忽然涌现的沧桑感,一不小心就冒出来,在各自的酒杯或者狼藉的桌面跳舞。龙悦吐烟圈时,也有了些不可磨灭的老女人姿态。总之,青春玩不出来了。它们在她们玩儿的时候,已经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当龙悦说某条街边烤羊肉串十分美味时,古雪儿及朱妙都想起了从前的时光。只是在南方这种光鲜城市里,到哪里去吃烤羊肉串?好比青春丢失在遥远的地方,何从寻觅。龙悦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东方新报的偏僻后街,有一天晚上她走捷径,问到熟悉的烤羊肉香味,一路嗅,一路寻,见有一处炊烟袅袅,矮桌板小凳子围了一圈,坐的满满当当,当下试了口味,非同一般。最后,龙悦爽快地说,这次我买单。

    古雪儿车了朱妙,左拐右拐,一路打电话问了三次,才算到了目的地。随便泊了车下来,大为意外,没想到这个光鲜的城市还有这么一条老街没有挖掉,在她们两个老南方的眼皮底下躲了这么长时间。附近有卡车,拖泥车,推土车横七竖八的停靠,灰暗污浊,古雪儿的车子显得越发锃亮。才走几步,空气里便夹了股浅淡异味,再嗅一嗅,明白是护城河里的死水脏污,但这股浅淡异味即被浓烈的香味冲散。

    啊,孜然!

    辣椒粉!

    麻油!

    烤焦了!

    韭菜!

    茄子!

    青椒!

    鸡肫!

    玉米!

    鱿鱼!

    香坏啦!

    古雪儿与朱妙边说边往那烟熏火燎的阵地走。借着路灯的微光,果然见矮桌板小凳子围了一圈,黑压压的人头——其实也就十来个人,但因为紧凑,显得十分壮观。只有那烤肉男人站着,炉具齐腰高,他挥舞手中的芭蕉扇,把铁盒中的白碳扇的哔哔剥剥直冒火星,然后把扇子搁了,双手灵活的翻转,手中几十串待烤熟的东西,冒出白烟和咝咝的声响。另有一个打杂的女的,腿脚麻利,在几张矮桌板小凳子之间穿梭。

    龙悦已霸好小矮桌板,五六支珠江啤酒支在上面,惊心动魄。小塑料凳子,巴掌点儿大,假如屁股不垂直落下去,它就会朝左或朝右,朝前或朝后弹跳出来。若是体积庞大的屁股,它或者会四肢平摊,被压成一块塑料片儿。

    朱妙屁股尖瘦,小心落座,平安无事。或许是由于胸前的垂重,尽管古雪儿慎之又慎,小塑料板凳儿还是从她的屁股后弹了出来。好在有备无患,她迅速的调整好,并且坐稳。三人哈哈笑了,笑得眼泪横飞。

    乒乒乒开了啤酒,满了眼前的杯子,田鸡,鸡肫,羊肉,鱿鱼,尖椒,陆续运送过来,桌子上竹签横陈时,几个女人的咀嚼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古雪儿问道:“噫?你的小男人呢?舍得让他独守空房?”龙悦说:“烦,这不是出来和你们喝酒么?”古雪儿不客气“热情烧完了?麻烦来了吧?”朱妙把鸡肫嚼得脆响,抽空儿加压“你的小男人根本就不适合你,当时不说你,知道你听不进去。”龙悦急了,道:“你们怎么连同情心都没有?一个比一个冷血。”古雪儿说:“想想自己几岁了?还要听哄劝?”

    “爱情搞多了,动情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在表演。假若双方都熟知了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细节,最真实的感情你也会觉得有假。所以,你找一个青春羞涩,忠心耿耿,对情事还不甚娴熟的小男人,我是十分理解的。我揣测啊,你的小男人心里八成是不平衡的。”朱妙举起一串韭菜,十根一排,每根约一尺来长,不知如何下嘴,于是说了一串比韭菜还长的话。

    “朱妙地意思是,要坏一起坏,小男人又不是云南白药,别试图让小男人来医治你从前的创伤,你只会伤的更厉害。唔,茄子都烤得这么好吃,还有什么不能烤得?来,你吃一块。”古雪儿用两根竹签夹起一块茄子白肉,烤焦的外皮自然脱落,掉在盘子里。

    “不说他了,迟早的事,现在是等熬到结束。”龙悦结果茄子吃了,喝干了塑料杯子里的酒,继续说“人生就是大绕圈。绕来绕去,绕不过一个弯。”

    “还是前,前夫好。”龙悦又说。大家知道她并不是结巴,而是指第一任张超。

    “龙悦,向前看。”朱妙不喜欢回头。

    有一会儿龙悦有点消极。喝几杯后,又活跃了。

    “一会有个神秘人物过来,很有魄力的女人,认识一下无妨。”龙悦嗝出酒气,仿佛很饱。

    “这种小板凳地儿,那魄力人物能坐得惯?”朱妙已经找到吃韭菜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当它是一根面条,牛吃草般,一节一节往嘴里吸,等全部进嘴,嚼几下,然后吞咽。

    “我和她来过,吃的是味道,不是环境。”

    “哎,听说你们报社出事了?”古雪儿八卦。

    “可能会撤换领导,总会有影响的,不过,编辑照旧干活。”

    “我们像一群民工。真实,不错。比在酒吧,歌厅舒服多了。”朱妙不想谈论报社的事,她拒绝一切可以联想到方东树的话题,更不想听到林芳菲的名字。她瞧不起林芳菲处理婚姻问题的方式,想到林芳菲和许知元有一腿,就觉得自己掉价。

    环顾周遭,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隔壁的矮桌板小凳子已经换了几拨人。彼时月不明,星也稀,过一阵,星星也没有了。风不知从哪里爬起来,云也浓了,都感觉到天的变化,好像有雨要来。

    林芳菲一身消瘦黑衣,脚不着地的飘过来,桌子显得更矮了。她把两条小塑料板凳儿叠好,坐稳,由于腿太长,凳子太矮,她把腿伸直了,看着一桌子凌乱的竹签,说:“战斗力真强。”龙悦道:“这些家伙心怀仇恨,所以吃起来毫不留情。”

    朱妙借着迷蒙的路灯,但见来者脸型削瘦,胳膊细,眼神游动,鱼尾纹荡漾,下巴居高临下,仿佛鹤立鸡群,果然是块魄力老姜,心里升腾一股天然反感。那龙悦把嘴里的东西嚼完,碰了半杯酒,这才说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报社林主编,我的直接领导。”

    朱妙闻言,心里一抖,眼睛突然放大了一圈,慌乱低了头,在一堆串烧里找寻半天,举起一串田鸡腿,撕咬,咀嚼,暗底里骂龙悦卖关子,什么魄力女人,原是这么一个情商低能儿。从前,她试图对林芳菲做出某些想象,包括她的身材,容貌,谈吐,穿着,总难勾勒出一个完整形象,没想到她突然出现,这个与方东树结婚生子的女人,把方东树整的只剩皮包骨头,死也不肯与方东树离婚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普通怪物。

    即将与林芳菲正面交锋,朱妙迅速武装自己。

    龙悦介绍朱妙时,林芳菲似乎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个人,更别提电话约稿约见面的事儿。清汤寡水的点个头。朱妙立马发现她在装,或者说,她在寻找更有利,更有力的语言与身体姿势,便也不咸不淡的回了礼,心想:“大多数老姜得弱点在于低估对方,自称智者,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你林芳菲就是这大多数当中的一个。”

    朱妙手中的串烧还有一半时,从容不迫的抬起眼皮,她完全不想在林芳菲面前装,给她面子,至少在眼神上,她要明示她对林芳菲的鄙视。朱妙略带挑衅的斜瞟过去,嘴里嚼着鸡脆骨,正碰上林芳菲似笑非笑的眼神。或许是坐在对面的缘故,朱妙感觉林芳菲的目光直接有力,好比两点一线,恨,妒,鄙薄,轻视等诸种情绪在那条线上滚动碰撞,积压。

    “啐!”朱妙忽的松了眼神,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她相信林芳菲一定摔一个趔趄。

    “龙悦,你最近策划什么专题?”朱妙转头问龙悦,第一回合告捷,心里快慰。

    “正想策划一个‘十年校园歌谣大展’,应该有点意义。”龙悦压根不知道两个女人的斗争。

    “其实我觉得女性话题有了新的探讨内容,似乎其他媒体尚未作过。”朱妙把半串鸡脆骨放下,她早就吃不动了。她嚼它,只觉有助于对林芳菲的藐视。

    “有什么新构思?来,我敬你一杯先。”龙悦改不了拿酒开路的习惯。

    “在感情已经破碎的时候,有部分女人选择离婚,也有部分女人宁愿守着空壳,也不愿离婚,而且这部分女人素质不低,是一个略有数量的群体。铺天盖地探讨女人离婚,是意识觉醒,人格独立,那么,少数打死也不离得女性群体对婚姻的态度,是不是也值得探讨呢?我有一个朋友,来南方多年,在内地有妻女,在南方有同居的女友。妻子是一个大学教师,她已经知道这种现实,但一直不同意离婚,也不愿意到南方来,保持这种格局达五六年之久,婚姻有名无实。你说,这女教师为什么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给自己,给别人一条活路呢?类似于女教师这样的女人,我相信当今社会大有人在。一个经济与人格完全独立的女人,她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的躯壳?阻止别人寻找幸福生活?”朱妙小嘬一口,仿佛怕喝多了,把话堵回去了。她暗自快慰的扫一眼林芳菲,敏锐的捕捉到她脸上尴尬一现。

    古雪儿闷闷得骂了一句粗话,说:“大约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或者顾及自己年老色衰,怕将来只有靠自摸度日。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没有深仇大恨,丈夫偶尔还是会临幸于她的。所以婚姻的维系与存在是有用的。”

    “古雪儿,你说的只是可能,肯定不会是主要因素。林姐,你认为呢?这专题有没有搞头?”龙悦真的谈起工作来。

    “工作的事回单位再谈。”林芳菲一句话结束了这个兴致勃勃的话题。她先前只感觉朱妙厉害,没想到这么锋芒毕露,矛头直接对准自己。

    “我们可以当下酒的话题,跟工作无关。龙悦你回去再作考虑。我是十分有兴趣探讨这种现象的,给自己和别人带上枷锁,把人生搞得那么沉重,我觉得是人性的变态与扭曲。”朱妙确信不可能有任何把柄被林芳菲掌握,因而林芳菲并不对她造成任何威胁。她心底里鄙视林芳菲,越发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龙悦与古雪儿不明就理,察觉不出其间的火药味。

    “数年婚姻的成长,是要付出血泪与青春代价的。你没结过婚,没有资格探讨婚姻中的什么人性什么变态。正如你没生过孩子,没做过母亲,根本不能深切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真实心理。”林芳菲拍惊堂木似的,把杯子拿起来,重重拍下去,塑料杯子在她手里捏变了形。

    她的突然恼怒使龙悦和古雪儿莫名其妙。

    “假设婚姻出了问题,或者原本是一个错误,何必要用一辈子来陪葬。谁都可以自己埋葬自己,谁也没有权利要让别人陪葬。这种问题的探讨,不分什么角色身份,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发言权。没生过孩子,没做过母亲的女人,母性依然!不见得婚姻外的人,就比婚姻内的人弱智。我不觉得婚姻有多么神秘复杂难解,在我看来,婚姻内的人,多半是昏了头的人。”朱妙有点刹不住车,打定主意为方东树报一剑之仇,劝醒林芳菲这头沉睡在婚姻中的母狮子。

    “你结过婚吗?理解爱吗?懂爱吗?”

    “有的人连爱和恨都分不清楚。真正的爱会让人自由,而不是将他围困。”

    林芳菲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双手抖动,想抱紧自己的脑袋,但手指不听使唤,它们在她的发间发抖,痉挛。龙悦知道林芳菲情绪过激,立刻站起身扶住她,并轻轻拍打她的背,示意朱妙停止说话。朱妙愕然,没想到林芳菲有这个毛病。邻桌的人只道这边有人喝酒了耍酒疯,脸上闪烁善良的快慰。

    五分钟后,林芳菲恢复平静,但神色恍惚,两眼空洞无物,彷如刚主持完一场巫术的巫婆。龙悦松口气,说:“你喝多了林姐,我送你回去。”林芳菲摆摆手“刚才头晕,现在没事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家去。”说完便站起来,谁也不看,依旧是脚不着地飘过去,打开车,启动,车灯照见一大片瓦砾堆,两只野猫在上面打架。

    “女人,可怜。”朱妙并非嘲讽林芳菲。

    “你刺激她了。”龙悦说。

    “明白了。”朱妙明白的是方东树的困窘。

    突起的风把一只黑色塑料袋驱赶,哗哗作响。一辆小型人货车停在路边,蹿下来几个人,二话不说抬起烤炉便走,晃眼间,连车带人全不见了。

    雨,哗啦哗啦落下来。

    林芳菲认为朱妙是个泼妇。她不得不承认泼妇的话,有些是有道理的。回到家,她的思绪难以平静,一个人在卧室里乱转,衣裙空空荡荡,偶尔的闪电划亮她干枯的脸。雨后的夜静的吓人,雨水残滴击打的声音清脆有力。她胡乱想了许多。林芳菲不得不承认是朱妙的言论敲醒了她,方东树不爱她,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而她,亦已经不爱方东树了,心累了,真的撑不住了。

    窗外亮了起来,天空中爬出半颗月亮,如一只微笑的媚眼。这只媚眼又让林芳菲心静如水,她上了床,顺手抱起另一个枕头,方东树在另一个房间里打呼噜。她记不清多久没听过他打呼噜了。她断定他睡得很香。他不应该睡这么香,这是对她的挑衅。她又产生了不快,想起自己的孤枕年华,心里的恨冒出泡泡来,又觉不能这么轻易放手。

    林芳菲根本无法入睡,爬起来,飘进女儿的房间。

    月光微弱。方东树的呼噜声变细,节奏更均匀。男人有时候就是一头猪,绝不会带着问题与情绪入睡。无论林芳菲怎么辗转反侧,方东树都能睡出这样的酣畅,激起她新的不快。眼下,林芳菲对方东树的舒适心平气和,心中一连数他的十几个缺点,和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有的忽视与忽略。因为许知元在意的眼神,觉得焕发了女人在男人眼中的美丽,从此给了方东树一个理直气壮的把柄。她也不必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了。

    月亮悄悄圆润,似透明,又朦胧,如白玉。有云在游动,彷如是月亮穿行。树枝上的水已经滴干净了,地上的草根正贪婪的吞吸,睡梦中的人能听见它们拔节生长的声音。只有月光还在淌水,把树叶淋得晶莹濡湿。几乎没有风,个别的窗户亮着不睡得人。

    林芳菲就这么坐在床边,思想斗争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走到方东树的床边,摇醒他,说:“我们离婚吧。孩子给我。”

    方东树翻身朝里,接着突然坐了起来“什么?离婚?”

    “是,离婚。”

    “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各自保重。”林芳菲不像梦游。

    “我,孩子她你考虑清楚。”方东树不敢相信。

    “趁我清醒抓紧办吧,免得我又犯糊涂,错过机会。”

    “我这些天正在想,怎么安排我们的生活,好好过日子。我,欠你很多。”

    “不说这些,希望你找到你爱的人,找到幸福。”林芳菲并不提起他的女人,她的谜团。她只想求一个安宁清静,让那颗无时不在斗争与挣扎的心歇下来。

    林芳菲转身离开,方东树看见她有点矫健的背影,他糊涂了。

    他点了一支中华烟。

    林芳菲在他离婚之意消失,矛盾淡化之时提出离婚,十分突然。他们之间很久没吵没闹过了,谁也没再提过分开的事,眼看着日子平静的走进岁月,没想到,林芳菲会提出离婚。难道她,遇到了别的人?有可能,她虽不漂亮,气质还不错。气质这东西,与漂亮不一样,随着年纪的增长,漂亮越来越黯淡,而气质则是不断提升的,况且她身为报社主编,社交广,哪天都认识一些像模像样的人,遇到别人的概率自然很大。林芳菲是犯有前科的人,从案例分析来看,嫌疑总是比没犯前科的人大。

    不管怎样,他没料到。

    “你,想清楚了?”方东树穿着睡衣,立在林芳菲门前。他不想离,但说不出口,只是反复问她是否想清楚了。林芳菲淡笑一声,拿起笔刷刷几把,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递给方东树“白纸黑字,够清楚了吧?”方东树见事情越弄越不符合自己的心愿,一时间也乱了对策。他极为缓慢的把协议书折叠了,捏在手心,又问了一句:“真想清楚了?”林芳菲点点头,眼圈红了。这个细节鼓舞了方东树。“抱一下你,可以吧?”他问。林芳菲把身子背对着他,他知道她默许了,跨前几步,两手从后面圈住她,贴紧她。突然,他的身体膨胀起来,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弹跳“咚”如箭离弦之声,如卵石击中湖心,如音符当中强音,如如天崩地裂,如小小心脏扑腾扑腾。

    他把她的身体掰过来。

    朱妙回去的路上,风雨更猛烈,在车身后呜呜的追赶,不是扯出一道闪电,把雨冲洗过的路面映的惨白。小说中风雨交加的夜,总是有大事发生,比如女孩子失身,车子失灵,盗窃犯作案,等等,现实中也总能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消息。朱妙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突兀,被一种神秘的恐惧搞得十分紧张。好在有柔和的灯光,透射人间温暖,缓和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在灯光里进了电梯,按了楼层数字,斜靠闭眼休息,困倦一下子涌上来。带几分迷糊出了电梯,熟悉的左转,再左转,贴着墙壁走十步,摸出钥匙叮当有声。她懒得睁眼,用手摸门的锁孔。手摸到一团温软,猛地倒退几步,背撞到对门。

    程小奇正贴在她的门上。黑衣黑裤,胡子一寸有余,弄了副眼镜架在脸上,粗犷与儒雅都不属于他,被硬拼在一起,结果弄成不伦不类的“第三者”他盯着她,对自己的行头颇为自信,预先惊喜交集,跌入爱情童话中,他坚信自己的突然出现,能把石头化成水。

    朱妙的确吃了一惊,旋即如闻到廉价刺鼻的香水,十分厌恶,困倦被刺激跑了,神智清醒了,看见程小奇脸上发黄的青春痘,更觉恶心。他似乎把所有可以证明他处于相思状态的证据都带来了:那吊丧般黯淡的黑衣,代表憔悴与焦虑的胡子,倾诉欲望的熟透的青春痘,还有略带夸张的深情。朱妙丝毫不买这些道具的账,冷淡的说:“你想干什么?”程小奇便献出似乎喊她的名字而沙哑的声音,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我坐了多长时间的飞机,在门外等了你多久?”朱妙说:“那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对你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程小奇扭动脖子,气急败坏的环顾四周,似乎要找到证明他红心如火的东西。

    程小奇说:“你把门打开,进屋再聊。”朱妙说:“不,请你离开。”“我请了一周的假,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机,你,连门都不让我进?”程小奇面现疲惫,拉高了声调。“那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朱妙正恼火,背后的门开了,一个女人隔着防盗铁门说:“哪儿的?在这里吵什么?”走廊那边巡逻的保安员也来了,朱妙赶紧说声“对不起”打开自己的门,程小奇很顺溜的钻了进来。

    两人进了房间,没吭一声,各自找地儿坐下,都如初来乍到般,对房间的摆设发生了兴趣,煞有介事。朱妙想洗澡睡觉,又不愿弄出哗啦哗啦的水声,给程小奇提供幻想与意淫的机会,死死僵持。就算他把胡子留一尺长,她也不会对他心怀爱意。程小奇似乎胜券在握,不急不缓,从容欣赏墙上的巨幅玉照。朱妙起身,把自己的照片取下来,塞到柜子后面。程小奇笑道:“藏什么,你的肉体我都看过了,一幅照片,值得这么紧张么?”

    “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朱妙齿间发冷。“我要娶你。”程小奇说。“我明确告诉过你,绝对不可能。”朱妙厌恶。“为什么?我这么爱你。”“那是你的事。”“你没有一丝感动?”“与我无关。”“当初,你向我表白的,都是假的?”“忘了。你还是现实点,虚拟世界打情骂俏的事儿多了。”“我是认真的,从没这么认真过。”“那是你的事。”“我爸妈连结婚都同意了,你让我怎么向他们交代。”“与我无关。”

    程小奇往口袋里摸了两摸,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往朱妙眼皮底下一探,学红丝绒中一枚钻戒白骨森森,闪闪发光。朱妙吓一大跳。细看时,但见它小巧别致,时尚高贵,小小圈儿等待手指头的套入,好比女人等待男人。朱妙毅然扭转头,连喜欢的钻戒也一并藐视了。程小奇则把戒指捏在手里,去捉朱妙得手,朱妙挣脱了,她发起狠来,力量很大,程小奇不得不全力对付,原本是优雅的求婚场景,忽地变成一种制服的暴力事件。朱妙得手被揪得通红,程小奇累得气喘吁吁,最终变成了一场厮打与搏斗,无异于强奸与反抗。

    程小奇终于把戒指套进朱妙得无名指,一转眼,朱妙就把它摘下来,扔到地上。程小奇“啪”的甩了朱妙一耳光,这是强奸者惯用的驯服手段。然而,毕竟是求婚,不是强奸,程小奇意识到这一巴掌起了反作用,惶恐中赶紧抓起朱妙地手扇自己,朱妙厌恶的一甩,说:“现在,两清了,滚!”

    程小奇束手无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竟浑身抽搐起来,搞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半晌,他似乎冷静了,十分平静的说:“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嫁给我。”

    “说了一千遍,我不爱你。”

    “你给我机会,我就能让你满意。”

    “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爱。你要怎么才相信我对你的爱?我捅自己一刀行吗?”

    “你别恶心了,请你出去。否则我报警了。”

    程小奇直起身,两眼布满血丝的狐疑,且手中多了一根棍子。朱妙一惊,那正是她失踪的藏刀。

    灯忽的特别明亮,朱妙第一次看清程小奇,竟是满脸横肉,嘴唇向左上角倾斜,脖子变粗,执拗横拧,两眼一大一小,聚着冷光,如一只磨牙的老鼠。朱妙怕别人使刀,怕血,脑海里轰的炸开了。眼见程小奇手中的棍子一分为二,眼前白光闪现,她觉胸口一凉,紧接着一阵灼热,程小奇如闪电投射的阴影,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浪打得小船般,摇晃的厉害。

    朱妙一声尖叫,幻觉被唤醒。原来程小奇只是把刀递还给她,并没有抽出来,亮出白晃晃的利刃。

    “对不起,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把刀还给你。你并不是我想要得女人。我总算明白了。”朱妙惊魂未定,程小奇态度突然转变,她更是缓不过神来。

    “我从来没与你的男朋友联系过。你比我大十岁,也没比我聪明多少。你真的有点老了。你一定希望戴着这枚戒指,把我赶出你的家门。不过,很抱歉,它会掉色,里面连铜都算不上。”程小奇滔滔不绝。朱妙虽有点恼羞成怒,仍强作修养状,先是弯腰拾起戒指,扬手从窗户里抛了下去,继而用零上十八度,温度适中的音调说:“你确实可以走了。请记住,永不要再打我电话,不要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提我的名字。”

    “水性杨花的女人,最是无情无义。你扔掉的戒指,是我省吃俭用,日夜打工所攒的一千三百美金买的。确实是送给你的。它属于你,自然随你处置。”

    朱妙心里一暖,但已经无法判断程小奇哪句真话,哪句戏言。

    “你还是很容易上当嘛。我早不是初男,我爸也没有跨国公司,我从来没对父母说起过你。我也没有去过你的家乡,那次离开你,我去的是西安兵马俑。我在西安给你发的短信。”

    朱妙脸上发热,羞耻的虫子在全身爬动。

    “我骗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不想失去你。”

    程小奇的话令朱妙忽冷忽热,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愿再相信他任何一个字,他在她房子里多停留一秒,都是对她的嘲弄与侮辱。

    “我再说一遍,你可以走了。是否需要叫保安来请你。”朱妙拎起电话。

    “不必了。即便你留我,我也会走。我的女朋友还在酒店等我。”程小奇耸耸肩,很像鬼佬。他在最后一刻炫耀他是个受西方教育的人,以示对朱妙的不以为然。

    “等等!”朱妙叫住他“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有兴趣知道?”程小奇停在门边。

    “滚吧。”朱妙狠狠地说。

    “认识你之前开始的。真抱歉。”程小奇又耸了耸肩。

    朱妙用力关门,愤怒的门撞到程小奇的脚后跟。原以为少年程小奇那满杯的感情最真实,最丰盈,却是更假,更空,更虚。朱妙靠在门后,半天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体已经涣散开去,心里生长的茂盛的自信与尊严,刹那间全部枯萎。

    朱妙又一次被许知元拦住。大街上人来人往,朱妙不想发生争吵。

    “你想怎么样。”朱妙声音虽很空洞,但已是愿意和他说话。

    “请你原谅我。不要恨我。”许知元一边避开匆匆的行人,一边抓紧时间道歉。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去喝杯咖啡。我还有话跟你说。”

    “哪儿说都一样。”

    许知元见朱妙神情恍惚,拉起她的手进了星巴克咖啡馆,叫了她喜欢的咖啡,加了糖。朱妙爱理不理,反正歇会也不错,请喝咖啡的是什么人,无关紧要。她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一眼,埋头喝咖啡,仿佛只有自己。

    “朱妙,我要告诉你真相,我的确一直在替林芳菲做事。”

    “什么意思?”朱妙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她早就怀疑你跟方东树。她没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生变化。你的一些事情,我都知道,不过,没向林芳菲汇报。”

    “噢。”朱妙心里一惊,低着头,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只觉得无地自容。

    “方东树从机场接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又安排了住处,把这事告诉林芳菲后,她对你的注意力才有所转移。”

    “那女人,生孩子了?”这个新的问题让朱妙抛开了羞愧,她抬起头来。

    “那并不是方东树的情人。是方东树老同学的相好。这位老同学在国外和老婆离了婚,刚刚回国。方东树只是帮朋友暂时照顾她一段。”

    朱妙的头又低了下去。

    “林芳菲听我说到这些事情,笑我的消息太迟了,方东树已经原原本本的告诉她了。方东树不会和她离婚的。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的很清楚。”

    朱妙很久没说话。只觉得整个人如咖啡一样,被自己喝进肚子里,只剩下裸露的杯底。

    “你原谅我吧,不要恨我。”许知元似乎想与朱妙重新开始。

    朱妙笑了,忽然满面春风,好比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道:

    “真是个淫乱的世界。”

    “男人都是脏东西,包括我。”

    “我现在发现了,男人可以分为脏东西和东西脏。东西脏比脏东西更干净些。”

    “你说方东树心灵比身体更脏,中年男人总是有苦衷的。”

    “我下个月结婚。”

    “和谁?”

    “张超。”

    “龙悦的前夫?”

    “是的。请你给我们拍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