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万物花开 > 木和棉花

木和棉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在这片乱麻一样的声音中,我首先听到床响,接着是喘气,还有一种什么声音,被闷在了被窝里。

    我分辨出那是一种肉碰肉的声音。硬肉和软肉,瘦肉和肥肉,各种肉一对一地对撞,肉疼肉痒,潮起潮落,肉变得不是肉,变成了水,水也不是水,变成了火,火变成了电,电变成了光,光变成了气。肉经过了一番水火,瘫倒了,烧焦了,电麻了。人人在每家的床上又好象不在,忽然重了又忽然轻了,重得沉在了地底下,轻得飞上了屋顶。

    床板夜夜不息,响得吱吱咯咯的,好象是一片欢呼和鼓掌。

    二皮叔说在别的村不是这样的,木匠做床,睡上去不响才算高明。哪个木匠做结婚的床不小心,让听房的人听见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找他干活。但王榨永远也不会变得如此无趣,从二皮叔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王榨的床就获得了解放。

    据二皮叔说,四季山的枫树,一看见王榨的人来砍树,就纷纷自己倒地,它们乐意让自己变成王榨的新娘床。那些树在山上呆了几十年,除了鸟和草和灌木,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多,最多也就是猫头鹰、豺狗和豹子。作为一棵树,这是远远不够的,也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庙戏听,也没有架打,也没有西瓜偷,也不能去马连店玩,也没女人睡,它们早就呆腻了,它们一看见二皮叔,齐唰唰眼睛发亮,脚跟一使劲,扑嗵扑嗵扑倒在地。然后它们就被剥了皮,锯成板,刨光,凿洞、楔榫,又刷上漆,描上鸳鸯戏水,荷花莲藕,一棵树能这么漂亮吗?不能!一棵树能这么风光吗?不能!

    一棵树被二皮叔变成了一位新娘子,油光水滑,又羞羞答答,它满心欢喜地呆在新房里,铺上了新席子,铺上了新褥子。棉被是新郎从新娘家事先运回来的。有人嫁女,头年就要种棉花,棉花开花了,有黄的,有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喇叭形状,口朝天,热烈喜庆,一片棉田都是喜洋洋的。花落了结棉桃,棉桃咧嘴也笑嘻嘻的,嘴越张越大,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嫁了,要出嫁了。然后它们就变成了棉被,有五斤重的,有三斤重的,一共八床,够新娘一辈子盖的了。

    木床不知道棉花的事,但它知道新娘的事。它听到一阵炮仗声,呛鼻的硫磺味扑进新房里,木床闻到了,但它不知道这叫硫磺味,它以为新娘身上长着这股味道呢,如此难闻,于是心里一阵后悔。

    木床正想哭,喜娘却进来了。喜娘也叫牵家婆,一共两个,有儿有女、平头正脸的妇女,一个牵着新郎的手,一个牵着新娘的手,双双进了洞房。新人要喝辣茶,一人一碗,这件事情实在是奇怪。他们坐到了床上,床上有许多豆子,生的熟的混在一起,闹、叫、唱、笑,烟、茶、花生、红枣、瓜子、蚕豆、苕果、米糖、茶叶蛋,许多的人,许多的东西,像揉面一样搅在了一起,两个新人当馅,别的乱七八糟当面。揉来揉去,人走了,门关了,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房的喜灯蒙着红纸,整个房间的光线跟灶间差不多,温暖、柔软、神秘,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木床在温红的光中看到新娘的身体,像一截长莲耦,半截南瓜,两只白梨,人的身体原来跟瓜果也差不多。胡萝卜、大白菜、佛手、半开的石榴、微红的樱桃、一下又一下的苹果、流汁的密瓜,喘息在它们的内部一阵又一阵地升起,半透明的液汁像风一样鼓荡,它们你追我赶,你挤我压,它们跑着跑着就收不住脚,呼拉一下流到了体外。

    混杂着各种瓜果气味的液体既新鲜又香甜,还略有一点豆腥味。樱桃变得更红,坚硬、挺立、微颤,新郎的鼻子靠近它,嘴唇微开,散发着热气。石榴已经完全裂开,变成一朵暗紫色的花,带着暗紫色皱折的花瓣,吸取所有的光线,同时散发腥甜的香气。

    所有的花都开了。

    肉体湿润温热,四肢张开,搂抱翻滚冲撞俯仰起伏。木床发出了声音,床单被子枕头全都喘息着使劲,男声和女声从花的深处、从暗紫色的皱折、从骨头、汁液、血、毛发一阵阵升起,在床的上方紧紧缠绕。

    如果不是新婚蜜月,木床上的声音就远没有那么好听。在人的一生中,好的东西总是很少,多了就不好了,就像扯坨粑,每天都吃还有什么吃头。

    我坐在村尾的那棵大柳树上,听到各家各户的床和肉体的声音,虽然像拍巴掌一样单调,但,每个声音都是笑盈盈的。

    想到妞儿穿上二皮叔编的蓑衣的样子,我就觉得它有点像四丫姨,雍容华贵,仪表不凡。哪头牛会有人这么宠呢,有谁会像我这么宠牛呢。人一有人宠,马上就会变得娇气滴滴的,像四丫姨,王大钱一宠她,她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嗲嗲的,王大钱跟五丫好,她一眨眼就变成一只母老虎。

    我宠着妞儿,妞儿的眼睛就水灵灵的。

    二皮叔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他说,牲畜就跟人一样,人也跟牲畜一样,人和牲畜都是互相转世的,上一世是人,这一世说不定就成了牲畜,这一世是牲畜,下一世不定还成了人。一头猪,你们看是猪,我看它就是一个娘儿们,哪哪都是,它不说话,心里可明白着呢,你看它的眼睛,可明白呢,它心里说,这个二皮,知疼知热,下辈子我变个女人做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