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致一九七五 > 第五节

第五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安凤美的事情。她是高一下学期转学来的,从容县来。听说她有文艺特长,曾在容县文艺队呆过,但这种说法令人怀疑,因为学校文艺队一直没有吸收她,看她在班里表演的水平,也不像在专业团体干过的样子。但她身材高挑窈窕,作风也比较文艺,这又使人半信半疑。

    她比我们大一岁,经历却比我们要复杂许多倍。她胆大妄为,经常旷课,动不动她的座位就是空的,我们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孙向明也不知道。找她到办公室谈话,话谈了,却没有任何效果,下周又照样有几天不见人。

    有谁旷过课呢?像这样经常性的,不思改悔的,真是从来没有,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生。说到底,我们都算是好学生,每天早上准时到学校来(有一半同学住家里,一半住校),不管天多冷多黑,我们六点半就要起床了,我们严守纪律,生怕迟到,睡前把闹钟放在床头,不管我们的睡眠多深,梦做得多香甜,只要闹钟一响,我们就如同听到绝对命令,身体和四肢,不等大脑清醒,就独自行动了,我们闭着眼穿上衣服,迷糊着去刷牙,等到洗脸的时候,冷水浇到脸上,我们才会真正清醒过来。

    我们到学校去,让做操就做操,让跑步就跑步。有一个冬天,学校要求整个年级每天早上到县体育场跑步,期末男生测一千米,女生测八百米。那个冬天的每个早上,整个南流都奔跑着十六七岁的孩子,两百多个孩子从南流的各个角落跑到县体育场,在辽阔的场地上跑上两圈或三圈,然后再沿着公路回到学校。

    让上课我们就上课,让劳动我们就劳动。在农忙假里,我们会一连劳动两个星期。没有人迟到早退,我们觉得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只有这个叫安凤美的女生,她是一个异数。

    孙向明不得不在班上公开批评她。

    批评的内容很奇怪,他说,有的女生太不知羞耻了,在外面留宿,跑到陆地坡过夜,还跟人家两口子住一个屋,这像什么样!人家是夫妻,你一个女生,一点都不难为情,脸皮太厚了!

    真是奇怪,他不批评她旷课,倒批评起跟两口子睡一个屋子,难道这比旷课还严重么?这使我们糊涂,跟别的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和跟两口子住,这有什么区别么?孙向明痛心疾首的样子,使我们依稀感到,这其中似乎有着某种秘密。

    安凤美的座位空着。

    她不在,孙向明对着一个空位子批评。即使她在,她也会不在乎。

    陆地坡在圭江河的对岸,岸边有大片马尾松林带,松林后面是更大片的萝卜地,那是萝卜的天堂,松爽疏朗的沙质土,河边充足的水分,每个萝卜都能长到最大,且汁液饱满,水分在萝卜里越积越多,最后总是裂开。裂开的萝卜是萝卜中的优秀等级,最甜,最脆,水最多。

    有一天,安凤美就到陆地坡去了,她去看长脚,长脚是她爸爸的江湖朋友,能武功,会魔术。她过了大木桥,沿着河岸往河流的下游方向走。过了河,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马尾松林里有点暗,没有人,久久才有一头牛走过。地是沙地,很细的沙,还有干了的淤泥,脚容易累。在松林和萝卜地之间有小路,但也荒凉,大片大片的萝卜地,有一种非人间色彩。上课、老师、批评,这些东西就很远了。

    她走在马尾松和萝卜之间,想着有一天也能学成一种武功,飞檐走壁,水泼不进,踩在火中和刀上。飞檐走壁是安凤美的幻想,水泼不进是她后来向我形容的她父亲舞剑的技艺,踩火和踩刀是翟青青的一手绝活,翟青青生于杂技世家。她的故事我下面再讲。

    安凤美找长脚,就是想学武功和魔术。

    她告诉我,长脚才是一个真正神奇的人,他能飞檐走壁,舞起剑来水泼不进,他还会耍魔术,他什么东西都能变。总有一天,长脚要把我们学校变没的,他要把全南流的学校,小学和中学,统统变到别的地方去,到时候,我们就不用上课了,也不用劳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认真地跟我商量,变到哪里去好呢?我说,变到玉林去算了,谁让玉林人看不起我们南流的。安凤美一想,说,玉林太近了,搞不好我们都得到玉林上学,那不是更糟。按她的想法,学校应该变到更远的地方去,比如,n城,家长总不会让我们坐七个小时火车去上学的。

    大家认为安凤美是个异想天开满口谎言的人,她不过是在吹牛而已。但她说起长脚和魔术时,眼睛是亮的,又神往,又崇拜,她的脸也放着光,脸上细细的绒毛瞬间就沾上了一层金粉,她那样激动,却又侠义,她知道我想学手风琴,就严肃地发誓道,有朝一日,只要她学会魔术,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变一把手风琴。

    我觉得不会是真的,但陆地坡,那是奇怪的地方,也许就藏着世界的秘密呢。

    有关安凤美的传说还有许多,有的真是稀奇古怪,说她的腰这么细,是因为她每天要拔自己的头发,然后把最靠近头皮的那点发根吃了,这样就会使腰又细又软。我想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但据说这是杂技世家的秘方之一。

    杂技世家的秘密都是很神奇的,不由得我们不信。一个空中飞人离平常人有多远呢?比天还远,人是不能飞起来的,但他们能。他们的牙齿力大无穷,嘴里叼一根木把就能托起一张桌子,桌子上还能放两把椅子,有时放三把。他们的头也像是铁做的,顶一根竹竿,竹竿上还能弄两个大活人哪,一边一个,她们单手搂着竹竿,一边的胳臂和腿都张开着,迎风展翅。他们的神经真是坚强,没有系安全带就走钢丝了,在钢丝上劈腿,翻跟斗,全体观众一惊一乍人家都不会一惊一乍,因为一分心人就会掉下来。

    杂技世家的女生腰都是很软的,像翟青青,她把腰从后面弯下来还能从两腿间伸出头来,而且嘴里叼着花。翟青青很白很瘦,她在文艺队里很少跟人讲话,有关走钢丝,她告诉我,找到重心就不难,重心在腰的下方。我不好问她是不是真的吃头发根就能把腰吃软,这个问题太傻了。

    但邱丽香信。

    她在上课的时候常常拔自己的头发,然后悄悄放进嘴里。到了晚上她就要量腰围,这个肉嘟嘟的女生太想让自己的腰变得细一些了,她脱掉长裤钻进蚊帐里,用一截毛线一次次圈自己的腰。她把床板弄得咯吱咯吱响,但腰还是跟原来那样粗。

    邱丽香断断续续试验了一个多月,直到一个可怕的传说流传到学校里。

    传说是这样的,镇上,或是玉林,或是容县,有一个女生,有一头很长的头发,她喜欢梳辫子,她用一种塑料绳子扎辫子。但是怪事发生了,早上起床,她经常找不到前一天扎辫子的塑料绳,她在枕头底下、床头床脚,床底下,椅子底下都找过了,连枕头套里面,被套里面都翻遍了,硬是没有,于是她就换了新的塑料绳。后来她干脆买了一小捆塑料绳回家放着备用,早上一找不着扎辫子的绳子,立即就换了新的。这样过了一段,她开始感到头晕,食欲不振,但她也没当回事。终于有一天,她在教室里晕倒了,送到医院抢救,这下才真相大白,她的头颅里塞满了塑料绳,一卷卷,一团团,黑乎乎的,头颅里一点空隙都没有,塞得满满的,塑料把她的脑浆吃掉了一大半。如果不是抢救及时,人就没救了。至于那些塑料绳子是怎样进入头颅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这个传说比鬼故事吓人。谁都没见过鬼,但女生每天都要扎辫子。真是有点人心惶惶的呢!宁可信其有,很多女生就剪了头发,留了运动头。少数几个不舍得剪的,就用毛线缠上橡皮筋再使,聪明的女生还发明了一种巧妙的办法,用发梢编成小辫扎住大辫子。

    我看见翟青青的辫子就是这样扎的,看上去,她辫子的末梢就像落了两只黑色蝴蝶,人显得更加轻盈俏丽了。现在想起来,那个恶毒的传说大可怀疑,难说不是某个刁嚣的女生,嫉妒别人的长头发大辫子,故意编造出来的。

    但大家都信了。

    我们真是轻信啊!什么都信,有一年传说,如果不买五尺红布,家里就会有人遭殃。一时间,全南流的红布就脱销了。有一年,传说如果不吃绿豆,喉咙就会长毒疮,结果绿豆又抢光了。

    有各种传说,有的是从n城传过来的,n城又是从广州或北京传过来的,那可真是了不得!全国都要盛行了,南流也不落后,先是甩手操,听说能治百病。县医院的李医生,是个得风气之先的人物,早就让他岳母每天甩手,结果一个月就治好了胃病。于是男女老少,有病没病的,便都甩手,据说甩手不但能治病,更能防病。之后又有喝鸡血,打鸡针,红茶菌,我们也都一一试了。

    喝鸡血,那是多恶心的事情啊!打鸡针,简直恐怖,要从公鸡的血管里抽血,然后再注射到我们身上。医院的孩子们都打一打吧,别的人可没我们的条件,把公鸡的血注射到人体内,那是经过科学证明了的强身手段。有一天,我们医院的孩子就集中到了打乒乓球的大厅里,是工会老刘张罗的,那是星期天,他每家每户挨着通知,吃过中午饭,大小孩子十几个就都来了。

    乒乓球桌上摆了注射器和消毒包,地上有几只公鸡,非常艳丽抢眼,脖子上尾巴上的羽毛墨黑金黄,身上则闪着红色的光泽,健康美好,但它们的双脚被捆住了,它们身强力壮,并不甘心,家里有多少明媚的母鸡在等着它们哪,它们拼命扑腾,细小的鸡绒毛和灰尘混在一起,还有鸡屎的味道,这一来,大厅就不像打针的地方,倒像一个大鸡窝。孩子们却都欢天喜地的,来了这么多鸡,这公鸡尾上的羽毛真是漂亮,他们摁住一只就拔了起来。拔了一只又拔一只,几下子就把几只公鸡的尾羽拔了个零落,孩子们举着羽毛追跑起来,公鸡的尾巴长到了孩子的手上,威风也长到了他们的身上,秃了尾巴的公鸡难看死了,它躺在地上,不再扑腾,哀莫大于心死。

    大人们给心灰意冷的公鸡抽血,跟人一样,也涂上酒精消毒。广口的酒精瓶一打开,浓烈的酒精气味就弥漫了整个大厅,这种烈酒的气味公鸡很熟悉,过年,或是来了重要的客人,那就要杀了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鸡血和鸡屎的气味从厨房传过来,酒的气味也尾随而至。又一只母鸡不见了,多少青春好时光,变成了人肠子里的屎渣。公鸡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也落到了自己头上,它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以为自己是母鸡的神,永世长存,刀起刀落的事情永远轮不到自己,想不到,却是针起针落,血尽而死,死得难看。

    一管鸡血沉甸甸,一根针尖亮晶晶,眼看就要打针了,孩子们吱哇乱叫,四处逃窜,比鸡飞得还快。医院的孩子们并不怕打针,他们身经百战,见过世面,并且热爱科学,但打鸡血这种事情实在太诡异离奇了,鸡的血,为什么要打到人的身上,难道要让人变成鸡吗?那是因为公鸡身体好,打了鸡血人的身体就会更好。那为什么不打牛血呢?牛的身体难道不是比鸡更好吗?孩子的问题是大人永远回答不出的,孩子就走光了,他们举着漂亮的羽毛,奔跑着,乒乓厅里就只剩下了大人。

    红茶菌就好得多。

    我喝过一次,就在南流镇最时尚的李医生家里。一九九八年十月,我回南流,特意去探望医院的旧宿舍,走到大门口,迎面看到当年放乒乓球桌的过厅,正对着过厅的那棵大芒果树,这树还在,至少有两百岁了,它当年挂满芒果的样子历历在目。我小时候它就在这里,现在它还在,树旁边的水龙头还滴着水,我蹲下来,伸出双手接着了水龙头的滴水,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然后我走下台阶,走到对面的一排房子跟前,在走廊里我忽然想起了红茶菌。我先是感到嘴里一股津液往上涌,有点酸,又有点甜,有点像酸梅汤,却比酸梅汤淡,紧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只玻璃杯,那上面印着一枝粉红的梅花,梅花和向日葵,那是七十年代的花呢,这只玻璃杯来自七十年代,盛着七十年代流行的红茶菌,那红色的液体,散发着七十年代的味道。门开了,那是当年的木门,吱呀一响,二十多年前的李医生,穿着浅灰色的的确良,他戴着眼镜,头发是卷的,他说,飘扬啊,你还没尝过红茶菌吧,回去跟你妈妈说,我可以给你家一点,用一只大玻璃瓶泡着就行了。他让我看他家的玻璃瓶,底部一层厚厚的红茶菌,上面是水红色的液体,他一摇晃,菌类在瓶中漂浮,很是奇异。

    红茶菌今又在何方。

    还是说安凤美。安凤美让我观察三班新转学来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的身材很像大人,看上去比我们大得多,但她跟我们到底有哪些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安凤美让我看她脸上的绒毛,我们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那女生没有,很光滑,像苹果。又让我看她的胸和腰,还有屁股,胸比一般女生高得多,腰是细的,屁股是翘的,裤子绷得很紧,我觉得这样并不好看。安凤美说,这女生的奶那么高,腰又这么细,肯定是给男人整过了,她跟邱丽香不同,邱也大奶,但邱的身材就是那样,全身都粗,水桶腰,不见得是男人摸过的。

    话说得有点粗。

    我们全体都粗俗,没有人例外。小时候我在沙街上长大,耳朵里装进过无数下流故事,也曾满嘴粗话,但我很早就自动改正了。许多人,一直延续到初中、高中,插队,直到当上了县长。南流的干部都是满口粗话的,他们认为这样生动,并且有气势,是一种自然的文化。

    安凤美是工厂里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安大炮,是一条江湖好汉,广交天下朋友,安凤美见多识广,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与我很不相同。

    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凡是从外地转学来的,都是出了事的。就是男女那种事。女生是被强迫的,男的被判了刑,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只好转学。到新的地方,就谁都不知道了。

    听安凤美这么一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本人,她难道不正是从外地转学来的吗?而且,我发现,她的身材跟她说的女生差不多,胸部比较高,腰又细,难道她也被男人睡过了?这个念头使我心里一惊。安凤美就站在我的跟前,但她很可能跟男人睡过觉了,这觉是怎么睡的呢?男人压在她身上了?摸她哪儿了?想到这些,我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我飞快地看了一眼她的乳房,脸上更热了。

    安凤美瞟了我一眼,却毫不在乎,她说,我的事要吓死你呢,以后慢慢告诉你。

    这话好像是安慰我,看我惊惶。可我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惊慌了“我的事要吓死你呢”把我吓得不轻,她的事情已经不少了,终日旷课,暗地里学武功杂技魔术,跟人家两口子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早已失身,这一切都还嫌少。

    这使我感到,这个安凤美,她非同一般,妖气缭绕,不可捉摸。

    妖气缭绕,这样的词用在这里不算太夸张,安凤美身上时不时地就会有一些奇怪的事,让人匪夷所思。这跟她学魔术有关系吗?想到魔术我一下就想起了公鸡,那只安凤美的公鸡,我差点忘记它了,三十年过去,这只奇怪的公鸡早已踪影全无,它掩埋在黑暗中,谁都不会记起它,但现在,安凤美来了,安凤美拨开时光,她把那只公鸡带到了我眼前。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三十年前的时光了,那上头,走着安凤美和鸡。她十六七岁,身材高挑,腰肢柔软,穿着一身蓝色衣服走在河岸上。她的左边是一片萝卜地,右边是马尾松林带,她的身后跟着一只公鸡,全身金红,尾巴则红黑相间。鸡跟在她身后,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也会跑到前面去,就像一条忠诚的狗。安凤美走快鸡也走快,安凤美走慢它也走慢,他们步调一致,就像两个好朋友。走过了圭江大桥头,那里有一棵大榕树,到了榕树跟前停下歇脚,公鸡准确地找到树洞旁边的一窝蚂蚁,安凤美,她坐在粗大的树根上。

    对岸就是南流镇了,所以要停一下,是两个世界的交接仪式,那边有学校、街道、商店,这边没有。两边隔着圭江河,圭,是鬼的意思么?不知道。河水从上游流下来,日夜不息,有船,也有运货的船队,运陶瓷和水泥,水泥厂,那是安凤美的家。那里有安凤美的父亲安大炮,他舞起剑来水泼不进。

    十六岁的少女带着一只公鸡走在大木桥上,脚下是滔滔河水,身后是大片马尾松林和萝卜,这样的景象使我感到神清气爽。他们过了桥,走到了南流街,一侧是公园,全镇最古老的树都在这里,有两棵大玉兰树,听说是苏东坡种的,有两棵鸡蛋花树,有一棵万寿果树,长着曲里拐弯的万寿果,还有红豆树(我们叫火水豆,扁扁的。拾到火水豆我们就带回家,放在煤油灯里)。

    但安凤美对它们视而不见,她对树没感情。桥头的另一侧是县第二招待所,简称县二招,那是我们县里接待外来客人的唯一处所。二00五年八月,我住在县二招四楼,窗口正对着桥头公园,鸡蛋花树砍掉了,玉兰树老死了一棵,别的树还在,全城的树都砍光,这里的树还会保存下来,它们是县二招的风水,南流镇的眉毛,谁会蠢到把自己的眉毛都拔了的?我透过窗口,看到万寿果树和红豆树,三十年过去,它们还在,它们绿叶映掩中,漂浮着安凤美,以及她那只形影不离的公鸡。

    她昂着头走过了公园路,走过了电影院和少年之家,走过了县文艺队排练的教堂,走过东门口。在东门口的酸品摊前,她吸了吸鼻子,然后她就停了下来。那上头摆着一溜扁圆的玻璃缸,一缸一缸的盛着酸萝卜、酸木瓜、酸姜、酸梨、酸芥菜、酸黄瓜,安凤美是个馋嘴的女生,她一样一样看过去,每一样都那么诱人,值得拿上一只大搪瓷口盅,买上满满一盅带回宿舍。但她身上只有两分钱,她买了一块带缨的酸萝卜,沾上新鲜艳红的辣椒酱,又酸又辣又脆,有点甜,还有点甘,舌头一舔,舌头就笑起来了。多美妙的口感啊,此时此刻,那块带缨的酸萝卜从遥远的南流镇,穿过三十年,停留在我的口腔里,味蕾绽放,涎水奔涌,热泪盈眶。

    但那只公鸡没有这样的感受。

    鸡和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它看见地上有一只苍蝇,比较肥,比较笨,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只苍蝇叮来吃了。一只苍蝇下肚,就跟安凤美一块酸萝卜下肚一样,公鸡感到美味缭绕。

    就这样,这一人一鸡就到了校门口,人走进去,鸡也走进去。

    有一种魔术,能从一顶空帽子里变出一只鸽子,他把帽子倒过来翻过去,又用棍子捅一捅,表示里面真的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往空中一抓,又再往帽子里一抓,这一下,竟抓出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手再一送一抛,鸽子就飞了起来。鸽子在你的头顶飞,它的羽毛还会掉到你头上呢,是真的鸽子,它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变戏法的人手上,他把它放到肩膀上,鞠躬。

    但是有谁见过从帽子里变出大公鸡来的呢?公鸡比鸽子大好几倍,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像鸽子,只是一种轻盈的奢侈品,从帽子里变出公鸡就跟变出孩子,他让我们难以置信。这个节目就是长脚创造的。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既会功夫,又会魔术,这两样行当本来水火不容,却在他身上奇妙地统一。他不光从帽子里变公鸡,还能变出一头小猪。如果他生在当今的纽约,我相信他轻而易举就能成为世界顶级的魔术师。

    但长脚消失已经多年,他生不逢时,他诡异的戏法与公鸡和猪崽在一起,沉没在南中国乡村的晒谷场上,那里暮色四起,汽灯被点燃,黑暗中的蚊子与飞蛾追赶而至,就像汽灯戴上了一顶大檐帽。零零散散的孩子,端着板凳到晒场上,有唢呐声,但引不来多少人,节目也都古怪,叫三句半,快板书,群口词,有清唱样板戏唱段,二胡独奏和笛子独奏,最后是长脚的变戏法,他这样没有教育意义的节目是怎样混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他提着一只箩筐就上来了,跟大家一样,穿着一双木板鞋,他像戽水那样舞动着箩筐,从左边戽到右边,又从右边戽到左边,然后让一个小孩上来摸一摸箩筐的里面,好了,小孩下去坐好,他就开始转圈,他先慢慢转,后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忽然停下,立定,手一伸,就从箩筐里掏出了一只大公鸡,公鸡的羽毛很漂亮,放到地上,还会叮落地的蛾子。大人小孩都很兴奋,拍手,说粗话,用脚跺地。这时长脚单手往空气中一抓,抓着了一个红布轴子,再一抓,又抓着了一个,他一手一个,高举过头,哗的一下展开,只见一个布轴上写着“向江青同志学习”另一个则写“向江青同志致敬”

    我肯定没有见过长脚,我觉得他是一个瘦而高的人,长脸,肤色微黑。他的面容模糊,但那只公鸡则在汽灯的白光下异常清晰,它金红墨黑的羽毛,红润饱满的鸡冠,锋利坚硬的爪子,犹如一个京剧武生,披挂齐全,在鼓点声中步伐铿锵。我记得这只公鸡是因为它在我们班宿舍呆过,安凤美把它抱在怀里,她把它叫做“二炮”她用一只手指拨弄它的羽毛,嘴里唤着。在宿舍昏暗的光线下,它的眼睛像人一样。那时候我就隐约感到,公鸡二炮不同寻常。我外婆曾说,世界上有少数的鸡,少数的狗,少数的猪,是人变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出来,只有少数的人能看出来。它们的爪子是五爪,它们的眼睛跟人一样。总而言之,公鸡二炮很可能有一颗人的灵魂。

    这个念头跟着我,像灰尘一样挥之不去。

    公鸡的气味从我们班宿舍的床底下散发出来,整个屋子都能闻到鸡毛和鸡屎的气味,奇怪的是,没有人嫌弃它。姚红果对宿舍里多了一只鸡感到特别兴奋,她跑到食堂找到一只废弃的破箩筐,还找到了稻草垫着,有了鸡窝,鸡食就随便弄了,有时是剩饭,有时是新鲜的青菜叶子,姚红果还用木棍夹过一只虫子给它吃。鸡并不挑食,它很快就认识了姚红果。

    姚红果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叫唤,咕咕咕,咕咕咕,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叫唤一只鸡,好像她叫的不是鸡,而是一只鸟。但她特别高兴这种叫法,有时在教室里上着课,她嘴里不经意就会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一只公鸡在她脑袋里站立着,她脸上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轻轻地叫唤着:咕咕咕,咕咕咕。

    没人知道安凤美为什么叫它二炮,全班女生都认为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但安凤美就是叫它二炮。二炮二炮,她叫道。她坐在座位上,却心不在焉,她歪着头,一只手的食指绕着辫梢,绕着绕着她又咬手指头,她真是太不像个好学生了。

    在鸡屎气味弥漫的宿舍里,我从未看见过安凤美训练公鸡,也从未看见过她练任何最简单的小魔术,以及她说的杂技,或者武功,一样都没见过。她就是说说而已,她从来不练,什么都不练,没有人知道她去陆地坡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她只是抱着鸡。她虽不练,但她不慌,她很自在,她在宿舍里抱着公鸡,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公鸡的羽毛。一边摸一边叫唤道:二炮,二炮。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见到了安凤美。我们约好在西门口的文具店门口等。我和姚红果先到,等了有十几分钟。我陆续听姚红果说,安凤美跟李海军结婚了,生了一个孩子,李家安排她在糖烟酒公司上班,九十年代初我回南流镇,有一天偶尔看电视,一抬头恰好看到李海军因流氓罪被判入狱。

    在文具店门口白花花的阳光下,我见到了安凤美,我没能想到,安凤美变成了这样,她的两颗门牙脱了,没去补,头发白了许多,而且稀,衣服是最过时的。豁着的门牙和花白稀疏的头发,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不忍。但她不介意,她微笑着,她叫我的名字,她说:飘扬,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像从前那样,清澈,没有杂音。我说:安凤美,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她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们找一家饭馆吃饭,一路走到水浸社,这一带已经成了餐饮一条街,街边摆满了水产和蔬菜,塘角鱼、黑鱼,九里香、枸杞叶、酸菜、芥菜,砂锅和铁锅,一切都是外乡没有的。我觉得它们就是南流能吃进肚子里的那一部分,也是不能吃的那一部分,是学校的操场、水塔、厕所,是人,安凤美和姚红果,雷红雷朵吕觉悟,张英敏赵细兰邱丽香,孙向明梅花党腐殖酸铵,这一切的某一部分,那些遥远的事物,它们变成了这些菜和鱼,排列在这里。

    这时候我闪电般地想起了二炮,一家饭馆门口,铁笼子里正关着几只鸡,二十多年前,安凤美怀抱公鸡的形象,十分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许多年过去,我把二炮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只羽毛华丽的公鸡,跟魔术有关,但它没有变回过去的青春和时光,它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如果我不写下它,它从前的体温,姚红果的咕咕声,它在我们宿舍床底的窝,那些从食堂偷来的剩饭和菜叶,以及在六感,它陪着安凤美整日闲逛的时光,竹林,毒药,一切,也就彻底坠入时间的深渊了。

    那次的合影没有安凤美,在南流和玉林的同学,几乎都到齐了。一九九八年,二十三年没见,大家都很踊跃,半夜三更叫开了旧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我们排成了三排,坐一排,站两排,邱丽香坐在我旁边,她戴着浓密的假发,微笑着。但是没有安凤美,穿得最不体面的陈良勇都来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跨栏背心,看上去,跟一个搬运工差不多。但他不认为自己寒碜。

    没有安凤美。后来曾想再去看她,又听说她家住得很偏,养了两只大狗,终于没有去成。

    二00五年夏天,我往安凤美家里打电话,传出的是电信局的录音,电话欠费,停机。

    听黄文惠说,安凤美离婚了,李海军出狱后到了广东,伪造了一张医科大学的文凭,买通一家正规医院的院长,包下一间诊室专治肝病,用廉价的六味地黄丸包装成祖传秘方,三千元一个疗程。很快,就发了大财。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止一个。离了婚,安凤美很惨,她不要李海军给她的钱,儿子也给李海军了,她没有工作,糖烟酒公司早就倒闭了,全国的糖烟酒公司都倒闭了,安凤美已经四十七岁,她找不到工作,没有饭吃。她的父亲早已过世,所幸母亲还在,她住在娘家,蹭饭吃。她连电话费都交不起了。没有人能联系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