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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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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不知道。”

    “跟喜欢跟爱都没关系,对吧?”

    她又点头。

    “在我这儿也是这样。”

    “你怀疑你丈夫吗?”他问。

    “不知道。”她说。

    “你害怕说实话?”他们又笑了。

    “他没什么好怀疑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想到前两天去银行存款,看到一个月前提出的八万块钱,又如数存了回来。对此,白中什么都没对她提过。可惜这些小事对她都构不成真正的打扰。

    折磨她的是那些不实在的感觉,今天这样明天另一样,最后她怀疑自己疯了废了,所以无法判断了。正如刚才朱大者说的那样,她已经不相信自己。

    “你很穷吗?”丁冰换了话题。

    “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看上去有负担,挺愁的。”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用在自己身上不成?”

    丁冰笑着说她看不见自己。她好像从没学会人类的思考方式,却拥有了它的敏感。朱大者因此对她又多了几分敬重:她不骗自己。

    “你能看见自己吗?”她问他。

    “一部分。”他说“我是个废人。”

    “为什么?”

    “的确有个故事,你想听吗?”

    “你从没对别人说过?”

    他摇头。多年来,他的故事像游移在体内的癌症,无法清除无法躲避,他必须忍受的是它的病象。

    他说,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里写到了一片蓝色毒药。毒药的主人是位医生,他说,年满十六岁的人都应该得到一片毒药,然后自己决定活着还是死去。

    十五年前,我得到英国一个基金会的赞助,在伦敦呆了两年,画画。第二年,我认识了寡妇鲁娜,她比我大十三岁。她人很安静,长得有些男相,我给她画过几幅肖像,其中一幅我卖掉了,卖了个好价钱。那以后没多久,她对我说,现在你有钱了,我们结婚吧。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把她纯粹当做女人端详了一下。

    当时她是一个大学的教授,从未结过婚。

    我那时不到三十岁,性格跟大牛有些像,只是没他那么激烈,但痛苦也是我那时的常态。跟鲁娜结婚后,我开始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鲁娜看上去只有一点性感,实际过性生活她很让我着迷,很有激情。因为我不用上班,她每周只去两次办公室,所以,我们做ài很频繁,每周三四次。

    我开始有变化以后,忽然阳痿。

    我不再想跟她上床,但心里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好像自己在逃避什么责任。我问她怎么办,她说,那就什么都不办呗。她就是这样的人,几乎从不解释什么。

    我也不再跟她交流。一旦我闭上嘴以后,自己也发现,过去说的那些话有多可笑。现在我明白,鲁娜以她的方式提醒了我之后也改变了我。但当时,我怀疑一切,包括我们的婚姻。我觉得,一个女人不可能爱上一个她蔑视的男人,甚至觉得婚姻是她嘲弄我的阴谋。我首先想到的是离婚,接着又改主意了。我想,如果我跟她离婚,她还会再找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接着这么干。

    鲁娜对年轻男人很有吸引力。

    其实,我无法确定鲁娜存心折磨我,但我摆脱不了那种感觉。这感觉控制我,也把我们两个人的生活逼到了另一条路上。

    我真正理解鲁娜的时候,青春结束了。

    那之前,我对青春最充分的回忆就是我如何幼稚还有激奋。可能好多人都有过类似的阶段,但是他们比我幸运,像经历一场感冒一样,转眼过去了。我却被弄到一条窄路上,鲁娜的目光告诉我这世界不需要幼稚,在我看来这等于我是多余的。当我认定她就是被派来让我明白这些,婚姻是这使命的形式,我便开始恨她。

    开始有幻觉,她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晚了;食物中毒;心脏病发作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很快便向自己承认了,我希望她那样离开我,好结束我的痛苦。这整个过程中,她没有任何反应,最多是偶尔看我两眼,好像在问我到底怎么了。现在我回头想,如果她反应,跟我谈哪怕是吵架,事情都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但是,她几乎没有变化,惟一不同的是我们不再一起出现在朋友圈子。后来,我发生了一点变化,从阳痿到每天都跟她做ài。那是很明显的发疯,没有爱抚,没有交流,比动物还不如。有一天晚上,她拒绝做,理由是头疼。我把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敲碎了。她看着我,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她说这句话时的目光——什么含义都没有,一片虚无。我当时的感觉是,她够了,很快我们就会离婚。好像一切终于到了尽头,我忽然难过,小声说了对不起。

    我等着她跟我离婚的几天里,人静了下来,心里常常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常常把自己吓一跳。鲁娜还是老样子,上班或者在家里呆着,我们没再做ài。我忍不住先跟她提了,我说离婚吧。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饭,她听了我的话想想,也没说什么。吃完饭,她说要去机场为接个客人,去他们系做报告的。经过我回房间换衣服时,她在我身边停了一下,把手放到我肩上,想说什么,但没说。我看着前面,没看她的表情,只有她手心的温热还留在我的肩上。那温度今天还在这里,在我的肩上。

    去机场的路上,鲁娜留在一场车祸中。

    她的遗嘱是在我们关系破裂的期间立的,列了几位亲属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说了她的财产情况,希望由我来处理一切。

    关于其他的,她一句话都没提,好话坏话都没有。

    我离开了英国,像鲁娜活着的时候那样活着,平静地活着。没人让我这样做,我也没强迫自己,一切自动开始了,好像鲁娜离开的那个瞬间里,把灵魂扔到了我的里面。不同的是,我活不到那么彻底,有时还烦,有时还动心,有时还寂寞,有时还无聊,有时对自己没有把握

    假如还能跟鲁娜说话,我想问问,她怎么做到了,跟这个世界相安无事,就像她把我彻底融化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