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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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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描摹我出生的香椿树街,歌颂一条苍白的缺乏人情味的石硌路面,歌颂两排无始无终的破旧丑陋的旧式民房,歌颂街上苍蝇飞来飞去带有霉菌味的空气,歌颂出没在黑洞洞的窗口里的那些体形矮小面容委琐的街坊邻居,我生长在南方,这就像一颗被飞雁衔着的草籽一样,不由自己把握,但我厌恶南方的生活由来已久,这是香椿树街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记。

    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魁力的存在。有一位剃光头的电影导演说。那是前年春天的事。他从香椿树街上走过,方向是由西向东。这样他在行走了五分钟左右的时候就看见了和尚桥,正是雀背驮着夕阳的黄昏,和尚桥古老而优美地卧于河上,状如玉虾,每块青石都放射出一种神奇的暖色。而桥壁缝里长出的小扫帚树,绿色的,在风中轻轻摇曳。出于职业的敏感,电影导演轻叹一声,缓步沿阶上桥,他数了数,上桥经过了13级台阶。13,他想为什么是13而不是其它数字。这不吉利。他站在桥头,眺望河上景色,被晚霞浸泡过的河水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向下游流去。河的尽头依稀可见一往高耸入云的红色烟囱。远景可以省略。电影导演关心的主要是桥以及桥的左右前后的景色,从理论上说,和尚桥是那种以南方水乡为背景的电影的最佳外景点,有桥,有水,有临河而立的白墙青瓦的房子。最令人炫目的是桥边有一座两层老楼的茶馆。

    那就是梅家茶馆。到了1979年,茶馆的外形早已失去了昔日雍容华贵的风采,门窗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廊檐上的龙头凤首也模糊不辨,三面落地门上的彩色玻璃已与劣质毛玻璃鱼目混珠。仰望楼上,那排锯齿形的捕木护壁呈现出肮脏晦涩的风格。无疑这一切都是多年风雨侵蚀的缘故。

    细心的人可以发现茶馆门上的横匾,黑底烫金边,但上面没有字。一块无字匾,很少有人注意这个细节。无字匾一般不外乎以下两种原因:

    其一:一时没有合适的称号。

    其二:一时来不及烫上合适的称号。

    去证实这两种原因对于香椿树街是毫无意义的。那些过着闲适晚年的老人每天去茶馆赶两个奈会,那些从来不进茶馆的居民每天匆匆经过茶馆,人们一如既往地把茶馆叫做梅家茶馆。

    从前当我还是个爱好幻想的少年时,多少次我站在桥头,朝茶馆那排帖满旧报纸的西窗窥望。茶馆很容易让一个少年联想到凶杀、秘密电台、偷匿黄金等诸如此类的罪恶。我的印象中茶馆楼上是一个神秘阴暗的所在。我记得一个暮春的傍晚,当我倚在桥上胡恩乱想的时候,那排楼窗突然颤动了一下,许多灰尘从窗根上纷纷舞动起来。吱呀一声,面对我的一扇窗子沉重地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幽暗的窗边,我记得他的苍白浮肿的脸,记得他戴着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套子,滑稽而不合时令。桥与茶馆紧挨着,所以我的僵傻的身体也与他的一只手离得很近,我看见了他的手,一只干瘦的长满疤瘢的手,像石笋一样毫无血色,抠着窗框,每根手指都在艰难地颤动。他的眼睛漠然地扫过我的脸,扫过桥头,然后张大嘴说了一句话。小孩快跑。

    许多人告诉我金文恺是哑巴,我不相信。我确实无法相信。要知道我是亲耳听见他说话的,嗓音温和略带沙哑,他对我说,小孩,快跑。

    小孩,快跑。

    我将永远铭记金文悄临终前给我的箴言。以后我每次经过和尚桥的时候,确实都是快步如飞。我不知道自己是惧怕什么,是怕全文恺说的话还是怕他再次出现在楼窗边。事实上就在我看见金文恺后的一个月,金文恺就过世了,据说是死于癌症。

    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茶馆楼上的梅氏家族,到了金文恺是最后一代。金文恺没有子嗣,金文恺的姚碧珍。

    姚碧珍就是现在梅家茶馆的老板娘。香椿树街对姚碧珍的了解远胜于幽居楼上的金文恺,到了后来人们说到梅家茶馆时往往淡忘了一代一代的梅氏家族,而代之以姚碧珍如何如何的种种话题。

    姚碧珍年轻时候肯定美貌风骚,肯定使金文恺拜倒在她裙下魂不守舍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姚碧珍仍然有半老风韵,唇红齿白,腰肢纤细,尤其是她的肤色雪白如凝脂赛过街上的任何少女。那是由于终日与水接触的缘故,人们都相信这一点。姚碧珍自己并不这样看,当茶客们当着老板娘尽情赞美她与水的妙处时,姚碧珍说,人跟水有什么关系?水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水沾了人气,哪有人沾水气的道理?茶客们说,怪不得你烧的水好喝,味道不一样。姚碧珍双手叉腰朗声大笑,你们听说过狐狸精烧水的故事吗?茶客茶客,不喝清水要喝骚水,就这么回事。

    姚碧珍仪态之骚情、谈吐之放肆是香椿树街闻名的。她本人就像茶馆窗外的和尚桥一样、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风景供人观赏。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在我粗线条的世界观里,一直把姚碧珍这个人物作为南方生活的某种象征。我讨厌南方。我讨厌姚碧珍。

    当我回忆南方生活时总是想起一场霏霏晨雨。霏霏晨雨从梅家茶馆的屋檐上淌过,变成无数整齐的水线挂下来,挂在茶馆朝街的窗前。窗内烟气缭绕,茶客们的险像草地蘑菇一样模糊不定,闪闪烁烁。只有姚碧珍的形象是那样醒目,她穿着水红色的衬衫,提着水壶在雨线后穿梭来往。我看见她突然站在某个茶客面前,伸出手做了一个极其猥亵下流的动作。

    香椿树街的妇女对姚碧珍的历史了如指掌,姚碧珍的轶事经常是脍炙人口的,譬如姚碧珍夜里在楼上洗澡,有个男人给她搓背,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清晰地映在窗上。妇女们着重强调的是,那个男人不是金文恺,而是一个真正的野男人。那么,他是谁?你说他是谁呢?

    有人说是李昌。

    说到李昌,他是又一个令我厌恶的人物。他其实是个小伙子,至少比姚碧珍年轻20岁,头发梳得又光滑又考究,经常穿一双白色的皮鞋。印象最深的是李昌的桃花眼,长着这种眼睛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一摊又粘又稠的烂浆糊。我认为李昌就是一摊烂浆糊,糊在姚碧珍丰满的臀部上,时间长达一年之久。我很恶心,扳指一算,那段时间正是金文恺绝病在身之际。金文恺辗转于黑暗的内室,闻见死亡的气息从他心爱的耳朵套子上一点点地滴落。住在茶馆附近的人家经常在半夜里听见一种痴人的嚎叫,悲怆而凄清。他们认为是野猫在房顶上争食,他们一直认为金文恺是个哑巴,或者干脆是个白痴。这些愚钝的居民人兽不分,忽略了全文恺弥留之际的背景材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香椿树街似乎很早就无视活幽灵金文恺的存在了。他们窥视活蹦乱跳的人的时候,常常省略了其它更有意义的内容。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李昌这个可恶的名字。李昌属于无业游民一类人。最早时糊口靠的是贩卖蔬菜。在香椿树街西侧的早市上,李昌混迹于许多女人中间叫卖芹菜,莴苣或者韭菜。如鱼得水,悠闲自在从来没有过丝毫羞怯,他在卖菜时也穿着那双矫揉造作的白皮鞋,试图引起别人的艳羡。

    李昌是个小伙子,他一般不会有泡茶棺的雅癖。那么他是怎么撞进梅家茶馆的呢?茶客们后来说,是骚货姚碧珍勾引了他。姚碧珍没有工夫去早市上买莱,就让李昌送菜给她,

    一开始两个人还为菜钱菜的质量讨价还价,后来不管李昌送什么菜,姚碧珍就掏钱,再后来,李昌把菜往灶上一扔,姚碧珍也不掏钱了。这种循序渐进的过程是很能说明问题的。茶客中有细心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人跟姚碧珍插科打诨说,你跟李昌到底谁掏钱?姚碧珍就顺手把一杯剩茶往人家脸上泼,她郑重地声明,李昌是她的干儿子,干儿子给干娘送点菜,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李昌后来就是以干儿子的身份住进梅家茶馆的。李昌就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家伙,说句粗鲁的活,李昌就是姚碧珍的月经带,恬不知耻地挂在那儿。他后来一脚踩烂了两只菜筐子,把扁担扔到河里,说是洗手不干了。别人说李昌你以后靠什么糊口呢?李昌竖起一节细腻的大拇指,朝梅家茶馆挥了挥,他说,老板娘有的是钱,我怕什么?

    茶馆有钱是确凿无疑的。梅氏家族经营了几百年的茶馆生意,虽然几经灭顶之灾,钱还是有一批的,金文恺健在的时候别的本事不大,敛财有方却是很出名的。即使到了1979年,金家还有好多金器,据说装在一只老式手电筒里。手电筒在金文恺手里,还是在姚碧珍手里,别人无从知晓。直到金文恺病死后,有一条消息使众人震惊不已:金文恺到死也没有交出手电筒,姚碧珍摇他、亲他、骂他、拧他都没有用,金文恺怀着一种深刻的冷漠溘然故去。姚碧珍没有得到那只手电筒。

    这消息是李昌走漏的,金文恺的寿衣是李昌穿的,李昌用一盆开水浇到死者身上时听见死者的皮肤噼啪噼啪地响,而且喷出一股呛人的腥臭。他估计金文恺有十年没洗过澡了,腋窝、生殖器上都长满了疥疮。李昌说。老家伙好可怜,到头来还不如一头猪的下场,从李昌的话里不难推断金文恺与姚碧珍的关系。他们这对夫妻做到后来完全是名存实亡了。其原因一半是金文恺的孤僻自闭造成,另一半肯定是姚碧珍放浪淫逸的结果。还有一种原因难以启齿,茶客们都清楚。不说而已,倒是姚碧珍自己毫无羞耻之心,大肆暴露男人的生理缺陷,说金文恺比棉花团还软,该用的地方没有用,不该用的地方乱用。

    描写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障碍重重。我对于香椿树街粗俗无聊的流言蜚语一直采取装聋作哑的态度,我厌恶香椿树街的现实,但是我必须对此作出客观准确的描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回到南方风景的线索上来,南方确实是有特色的地域。空气终日湿润宜人,树木在深宅大院和河岸两边蓬勃生长,街道与房屋紧凑而密集,有一种娇弱和柔美的韵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晾衣杆从这家屋檐架到那家屋檐上,总是有衬衫、短裤和尿布在阳光下飘扬,充满人类生活的真实气息。这是香椿树街,香椿树街的人从街上慵懒散漫地走过,他们是真正的南方人。

    有些人走过和尚桥。

    有些人走过和尚桥,又走进了梅家茶馆。

    地方史志记载,梅家茶馆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最初叫做玩月楼。玩月楼这名字总是让我心存疑窦,我觉得玩月楼像一座妓院而不像一座茶馆,但是地方史志只此寥寥几笔,没有交待玩月搂的性质。我对几百年前的那座楼字只能是空怀热情而已。

    关于和尚桥的传说在香椿树街流传甚广。这传说分为多种版本,其中一种是牵连到梅家茶馆的,也就是说,传说中的祖奶奶就是梅氏家族的某一位女前辈,她有可能是金文悄的八代或九代祖奶奶。

    传说祖奶奶是个老寡妇,她的独子仕途通达;当时是本地县令,而且以孝顺寡母闻名于世。祖奶奶本来可以倚靠儿子颐养天年,但她却丢不下茶谊这份家产。所以祖奶奶一直是梅家茶馆的老板娘。传说祖奶奶有一天对镜梳银鬓,听见窗外莺歌燕舞,一派青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几枝新柳,看见窗下是一河春水,两岸是鸟语花香。这是几百年前的香椿树街景,我绝对没有见过。但传说就是这样的,传说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时突然春心萌动,对着河那边的一个和尚嫣然一笑。这里的斧凿痕迹很明显,细节显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馆的对岸至今有一个青云寺的遗碑,看来寺庙确实有过,那么和尚大概也有过的。传说描述和尚也是个老和尚,身披袈裟,脚蹬草履,正在河边的菜地里锄草。老和尚在所有文学经典里都是风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对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领神会的。这么看来,两个老东西的眉目传情及至后来私通姘居也有点合情合理了。

    传说描述那时候是没有桥的,从青云寺到香椿树街来要绕三里地。传说老和尚欲火难熬趁夜阑人静之时泅水而来,天天潜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体也像河水一样冰冷。祖奶奶势必要用自己的身体把老和尚焐热。不焐热不行,这一点稍诸房中术的人都能理解,我皱紧眉头抖开这种所谓"包袱",心里实在羞愧。但茶客就是这样津津乐道地谈论"冷热"问题的,我只是转述而已,我用不着羞愧。

    传说祖奶奶渐渐地冻出病来。祖奶奶请医师来诊病,只说是受了寒。但是绝药吃了几十罐,病势却不见好转,祖奶奶的县令儿子,也就是金文恺的七代或八代祖宗闻讯焦虑万分,不知道母亲大人患了什么绝病。传说是一个快嘴丫头说漏了嘴,说,全怪对岸的老和尚,县令严加迟问,终于知道了实情。县令又羞又恼,当即要派兵丁去青云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却不依。祖奶奶说,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绑到大街上去示众,把破鞋挂到我脖子上来,把我的头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让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说着就往墙上撞,县令抱住母亲大人,双膝跪下,涕泪交加。县令说,母亲的养育之恩至今未报,怎敢惹母亲生气?既然母亲是冻出来的病,儿子就有办法了。祖奶奶说,有什么办法呢?那秃厮就是不肯走路,他情愿在河里受冻。县令说,修一座桥好了,一头架到青云寺,一头架在家门口,只要能让母亲身体无恙,儿子也不论什么廉洁自好了。

    传说和尚桥就是这样修起来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段历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辉煌的一页了。我想起这传说有如吞食一只金头苍蝇,但是整个少年时代,我几乎天天要从和尚桥上过,从家里去学校。理智地说,过桥人是不应去败坏桥的名声的。

    站在和尚桥桥头,俯视人来人往的香椿树街,数数梅家茶馆共有多少窗户,想想历史真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它虚幻而荒诞,远远不如厕所前的一排红漆马桶真实可靠。

    有个破绽迟早是要收拾的。谁都会发现金文恺姓名上的问题,为什么梅氏家族到了末代会舍弃悔姓而改成金姓?对于南方人来说,任何一个宗族都不可能改姓,这种罪过无异于挖自己的祖坟,永远不可饶恕。

    是金文恺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香椿树街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布他从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种种质疑,全文恺只说一句话,你们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没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营,梅家茶馆也在合营之列。金文恺的改姓弄得新茶馆里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姓,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姓金。终于有人一语道破天机,说,梅是霉,金是财,那家伙还在做发财梦。又有人说,应该报告政府。

    金文恺自作聪明耽于钱财的性格可见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遗传的命脉对新社会的气候没有任何适应能力。从1953年起,金文恺一直是香椿树街每次革命运动的靶子,粗略地估计一下,金文恺被游衔、批斗大概有80余次。这个数字超过了他的寿数,也超过了他储藏的黄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恺绝病而死的时候,香椿树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逻辑谈论此事,结论自然简单,金文恺是应该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气数已尽了。有的老人则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灵也会把金文恺这个异姓孽子揪住,像在香椿树街一样让他继续游街,批斗。

    我想起金文恺这颗死魂灵,想起那双苍白干瘦的手在午后阳光下簌簌颤动的情景,心里对他有一个公正的评价,说说也无妨。

    我认为金文恺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冤魂,几年后他会重归梅家茶馆,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现在,某个深夜,他悄然出现在香椿树街上,挟着一只老式手电筒,冷不防对你说,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风吹到南方来,吹落许多黄叶在香椿树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风乍起的时候,红菱姑娘来到梅家茶馆,红菱姑娘搭乘一条运煤船进入香椿树街的河面,船过和尚桥桥洞后,红菱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铺盖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儿舒了一口气,她站在梅家茶馆的西窗外,茶客们隔着玻璃都看见了红菱,秋风吹起她桔黄蓬乱的头发,红菱突然呼噜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现并无一点诗意。

    红菱姑娘走进梅家茶馆,向老板娘姚碧珍讨水喝。姚碧珍顺手抓过一杯茶客喝过的剩茶递过去,说,随便喝吧,红菱就坐在她的铺盖卷上喝那杯水。她的乌黑灵动的眼珠自由地逡巡着梅家茶馆,审视每一张陌生的脸,最后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挂着两片黄澄澄的金耳环玛瑙坠子。"

    这是什么地方?

    香椿树街。

    我是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梅家茶馆。我的茶馆。

    怎么这么多的人,他们在开会?

    不是开会,是喝茶。

    姚碧珍说着笑弯了腰。姚碧珍是经常发出这种不加节制的浪笑的。茶客们都转过脸看她笑,姚碧珍笑够了指着红菱姑娘说,她问你们在开什么会,你们到底在开什么会?谁来告诉她?你们不说我就说了,姚碧珍的嘴凑到红菱姑娘的耳边,突然说,他们在开xx大会。请原谅我在这里用了两个不负责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贯下流透顶,我写她的语言只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显红菱姑娘是不知茶馆为何物的,贫乏的知识与她聪慧的眼珠子极不协调,茶客们一眼可以判断她来自某个穷乡僻壤地区,香椿树街有时是能够见到这些愚蠢的外乡人的,他们大多是从河上来,背着那种庸俗的红底大花被子,香椿树街居民凭借他们灵敏的嗅觉,一下子就能把他们从人堆里区分出来。

    你从哪里来?

    射阳。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带人。来这里干什么?

    走亲戚。

    不对。你说谎了。香椿树衔每家的底细都在晒太阳,没有哪家有苏北亲戚,你说说你的亲戚姓什么?

    姓张。

    又说谎,姓张的人像蚂蚁一样多。你的亲戚到底姓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话。你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来了,香椿树街可不是逃难人呆的地方。你准备再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就在这里呆几天吧,你不是要找亲戚吗?你的亲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与红菱姑娘说话的是李昌,李昌的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这只脚又擦那只脚。红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后她的干哑的嗓音就变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馆收留了红菱姑娘。准确地说是一种暂时的收留,就像邻里之间互相收留被风刮过院墙的一块毛巾、一只袜子。这符合南方残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观念,但是不符合老板娘姚碧珍的利益,问题出在李昌那里。李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通了姚碧珍,李昌那个下流东西对红菱姑娘打算盘简单明了,姚碧珍不会不清楚,但姚碧珍对别人说,我怕什么?花点钱买个女长工,看得顺眼留,看不顺眼再撵也不迟。姚碧珍还说,谅她一条獭狗也扶不上墙。言谈间充分体现出她的自作聪明颐指气使的老板娘风格。

    1979年秋天这段时间里,红菱姑娘在梅家茶馆烧灶。她身手矫健如鱼得水,枯黄的脸不知不觉有了桃花色,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是符合某种茶客的审美标准的,眉眼端正,丰乳宽臀,下巴上的一颗红痣长得也不败胃口。茶客们开始注意红菱姑娘,有一天他们么笑着窃窃私语,原来他们发现红菱姑娘的乳罩穿反了,茶客们尖锐的目光穿过红菱姑娘的的确良衬衫,发现她的乳罩穿反了。

    红菱姑娘无所察觉,那天她有可能是仿效香椿树街女子,头一次给自己穿了乳罩。从道义上讲,穿反了不该受到谴责,应该受到谴责的是头一个发现穿反了的茶各。茶客们多不要脸,他们不去提醒红菱姑娘,却去提醒一个又一个进门的新茶客,他们都对红菱姑娘笑,红菱姑娘仍然无所察觉,她对众人报以知足的不免受宠若惊的微笑。直到姚碧珍疯笑起来。姚碧珍笑够了用一根手指捅了捅红菱姑娘的腰,不会穿就别穿,你里面穿反啦。

    茶馆里的人们对红菱姑娘的作弄至今让我愤慨。这种作弄庸俗到了残忍的地步,使任何自尊的心灵无法承受。红菱姑娘当时的反应却远非我这么激烈。她低眉一看,说,反了?商店里的大姐让我这样穿的。姚碧珍又笑起来说,她逗你玩呢。红菱姑娘淡淡一笑,这么说,大家都在逗我玩了。

    细品红菱姑娘的话,还是能发现她对茶馆周围人的态度的。其中味道有谦卑,也有警惕,有盲从,也有敌意。这很符合一个外乡人初到我们香椿树街的心态。

    红菱姑娘并没有离开梅家茶馆。她第二天就搬到死鬼金文恺生前蜗居的房间里。有一天我走过和尚桥头,猛地发现梅家茶馆楼上的西窗被人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倚窗而立,她一边用塑料梳子梳头发,一边弯腰俯视着和尚桥上来往的行人,南方的阳光一如既往投洒在梅家英馆古老的青瓦上,也投洒在红菱姑娘青春勃发的脸上。

    我在南方度过的少年时代基本上是空虚无聊的,往往是早晨起床时对生活还充满信心,一到傍晚看着夕阳从古塔上一点点坠落,人又变得百无聊赖了。

    我觉得香椿树街上尽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打发日子,就想到开茶馆,泡茶馆的计策,可见人类是多么投机取巧,多么善于苟且偷生。

    找祖父死于1969年,他生前是梅家茶馆的常客,我记得茶馆关门的那两年里,他因为无法泡茶馆脾气性格变得暴躁刁钻,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老混帐东西,遭到家人一致唾弃。他在院子里摆了张八仙桌,妄图开一个家庭式茶馆,纠集了一批老眼昏花委琐不堪的茶友来喝茶,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搞得乌烟瘴气,结果没有几天,他的事业就给全家人齐心协力搅黄了。茶叶、开水、杯子,椅子均遭封锁。后来我祖父只好蹲在门口,用一只漱牙缸子泡一角钱买一两的茶末子喝,一边喝一边大骂不迭,全家老小,骂时事风云,驾鸡骂鸭,骂到最后他的神经末梢出了毛病,成了一个讨人嫌的老疯子。

    我这么百无禁忌地端出家丑,主要是申诉一下梅家茶馆与我间接的利害关系。我多年来厌恶梅家茶馆就源于此事。当然这也许是一种理性的借口。南方生活根本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的好恶一钱不值。我祖父死了好几年了,梅家茶馆又重新兴旺起来,这对于我是一种情感打击,对于我死去的祖父则具一种戏剧效果,现在他在天堂路上遥望梅家茶馆的风景,不知作何感想。

    依稀记得祖父曾经在家庭茶桌上与老茶友大谈梅家茶馆昔日的茶道,他们深深陶醉在种种繁琐累赘华而下实的形式中,充满激情,望梅止渴,要知道那时候梅家茶馆被封条封住,尘封三尺,那群老茶客的怀旧显得有点动人,但是究其实质是可笑的,他们不过是在为怎么把一杯茶喝下去蝶蝶不体,纯粹是作茧自缚或者是脱裤子放屁,毫不足取。对此我是有清醒认识的。

    南方的陋习即使披上美丽的霓裳,也不能瞒骗我的眼睛。梅家茶馆迷惑人的茶道,我总结了一下,不过就是几种喝茶的方法。

    一、温水泡新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二、沸水冲陈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三、水泡茶,先倒水再放茶,然后用嘴喝下去。

    四、茶泡水,先放茶再倒水,然后也要用嘴喝下去。

    1979年秋天梅家茶馆是香椿树街闲言碎语的中心。中心的中心则是姚碧珍、李昌和红菱姑娘三人之间暖昧不清欲盖弥彰的关系。

    有一天茶客们看见红菱姑娘像一只油桶般地从楼梯上滚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被姚碧珍从楼上推下来的。姚碧珍趿着双拖鞋站在楼梯口,柳眉怒竖,唾沫横飞,嘴里骂,偷看,偷看,当心我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吃。红菱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捋捋衣角,脸上不改颜色,走到一个熟客那里给他续了一杯茶。

    姚碧珍已经多次把红菱的铺盖卷扔出来,一次是因为红菱偷搽姚碧珍的雪花膏,一搽就搽掉大半瓶。一次是因为红菱在水锅里偷煮鸡蛋。结身鸡蛋壳煮碎了,蛋黄蛋白漂了一锅。更多的原因都是偷看,据姚碧珍说,红菱心怀鬼胎,心术不正,无比下流,经常扒着锁眼偷看她的卧室。姚碧珍用牛皮纸把锁眼从里面堵住,没过几天,又让红菱给捅开了。红菱坚持对女主人实行监视,不知道动了什么糊涂心思。

    姚碧珍曾经一手揪住红菱的胳膊,一手提着红菱的铺盖卷把她往门外推,但红菱却死死抱住门柱不肯走,两个女人都颇有力气,旗鼓相当,堵在门口进退两难。姚碧珍跺着脚朝街上行人喊,快来看看这条不要脸的懒皮狗,快来看吧,不收钱的,不看白不看。红菱似乎是配合姚碧珍对她的宣传,她突然双脚朝地一跪,抱住姚碧珍的腿,含着眼泪说,别赶我走,求求你,别赶我走了。你赶我走就是送我的命,姚碧珍说,你吓唬谁?你不明不白的来我们这里捣乱,谁知道你是哪路货色?你死了活了关我屁事。红菱说,老板娘你就积点德吧,你只要留下我,我活着给你做牛做马,死了也给你洗衣做饭。姚碧珍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偷看,你长的是人眼还是狗眼呢?红菱说,不看了,以后再也不偷看了。姚碧珍说,人要有个人样,你偷看了我我就会瘦点你就会胖点吗?姚碧珍环顾一下围观的人,又说,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看见李昌从楼梯上踢踢沓沓地走下来,他走到人堆中间,推推这个拨拨那个,说,好了好了,别在这里看热闹,回家做饭去,回家抱孩子去,守在这里也没有饭吃。李昌嘴叼海绵头香烟,一副气宇轩昂趾高气扬的架势。李昌他算个什么玩意儿,立即就有人与我深有同感,说,李昌,这是你家地方?我站在这里关你屁事,轮到你来吆五喝六的?李昌怒睁桃花眼,喂,你是不是骨头太紧,要我给你松一松?那人就把袖子往上一捋,嘴里喊,那就来吧,看看是谁给谁松?旁边的人立刻群情激奋,齐声嚷起来,打呀,打呀,哪个不打下面没把儿。关键时刻李昌就脓包,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李昌说,卖拳头也要约个时间,现在不跟你计较,走着瞧吧。有人喊,李昌李昌下面没把儿。李昌嘻地一笑,说,我下面怎样,你去问你姐姐。

    李昌大概这时候才想起来下楼的目的,他把姚碧珍拉过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他说,你们何必这样认真?她偷看归偷看,干活是挺卖力的,五块工钱的好劳力,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我听见李昌这番话,再看看偎缩在角落里的红菱姑娘,她的脸上充满低贱的痛苦,黑眼珠紧张地瞟着李昌和姚碧珍的表情。她明显也听见了李昌的话,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当李昌把铺盖往她脚边扔过去的时候,红菱姑娘惟恐形势有变,拎起铺盖飞也似地逃上楼梯,酷似一只可怜的过街老鼠。

    一切都令人作呕,我要是有什么办法,宁死也不会去看这种庸俗的闹剧,可是偏偏我又看了,而且从头至尾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令人作呕。人们想象中的温柔清秀的南方其实就这么回事。我不管别人是否说我有意给南方生活抹黑,反正我就这么看。我承认我是南方的叛逆子孙,我不喜欢潮湿、肮脏、人头簇拥的南方,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有一条巷子叫书院弄,我上学的时候每天从那里经过,看见弄堂口一年四季排着一长溜可恶的马桶。它们在阳光下毗牙咧嘴,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我就是不能忍受马桶,并且坚信这是一种懒惰的产物,他们为什么不把满脑子的生意经、小算盘和阴谋诡计匀一点出来,想想他们的排泄问题?

    我上学的时候老师曾布置一项爱国卫生任务,每人必须向学校上缴100只苍蝇尸体,我没有办法,在家里只杀掉了五只苍蝇,就跑到书院弄弄口去找。我举着一只苍蝇拍,在那些各式各样的马桶上乱拍一气,结果很轻松地拍死了另外95只苍蝇,我完成了任务,如果我要超额完成也很容易,书院弄那里的苍蝇多得不计其数,蔚为壮观。

    从一滴水中可以看见大海,后来我就列出了一道富有哲理的公式:

    南方=书院弄=95只苍蝇

    公式是否成立,熟悉南方的人可以参加讨论。

    一个下雨的早晨,梅家茶馆空荡荡的,茶客寥寥,姚碧珍与李昌一个坐在桌子上,一个坐在椅子上,对唱双推磨。姚碧珍从前唱过摊簧戏,把个情焰汹涌的嫂子唱得煞有介事、丝丝入扣。李昌则挤眉弄眼扬首弄姿的,完全违背了人物原型,也糟蹋了地方戏曲艺术。

    一个茶客说,李昌,你别唱了,再唱我的茶就发臭了。

    这时候看见红菱姑娘从雨中撞进茶馆大门,浑身精湿,标准的落汤鸡形象。她以一种极其惶惑的目光朝唱戏的听戏的扫视了一番,然后踉踉跄跄地朝楼上走。红菱姑娘的异样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姚碧珍立刻从桌上跳下来,追上了楼。

    "你死哪里去了?水瓶都空的。"

    "我见今天客少才出去的。"

    "你死哪里去了?"

    "医院,去看病了。"

    "看病,你别撒谎,你会有什么病?"

    "我真的有病,骗你是畜生。"

    "谁管你有病没病,下楼灌水去,"

    "我有病,一点劲也没有,你让我躺一会儿吧,医生说要躺三天呢。"

    "躺三天?你到底得了什么富贵病?"

    红菱姑娘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坐在床沿上,她的双腿有意无意地绞在一起,她坐在死鬼金文恺生前睡过的床铺上,发黄的头发上还在不停地淌着水珠。姚碧珍双手又腰,审视着木偶般毫无表情的红菱姑娘。忽然姚碧珍冷笑了一声,她说,骚货,我知道你是什么病了,你是偷偷跑出去打胎了。

    "不是,医生说我营养差,要多吃肉。"

    "是谁的种?李昌的?"

    "不是,医生说只要多吃肉。"

    "多吃肉,你也不怕撑死?一顿吃三碗饭,还要吃肉?"

    红菱姑娘抓到一块毛巾,擦着头发和脸,她的目光现在无动于衷。姚碧珍继续审视着她,目光由上至下,停留在红菱姑娘身子比较隐秘的地方,她突然踢了一下红菱的脚,说,把你的腿叉开。红菱下意识地松开了紧张的双腿。姚碧珍的火眼金睛立刻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证据。红菱姑娘薄薄的化纤裤子上,有一滩隐隐的血迹。

    "我说呢,你的屁股怎么看也不对劲,"姚碧珍说,"几个月了?"

    红菱姑娘至此完全失去了抵御能力,她茫然地扳起指头,扳到第三个指头,停住了,她说:"大概三个月,"

    姚碧珍翻了翻眼睛,她也在心里算了一下,算完了她说:"这么说,我冤枉了李昌。还真没李昌的事。"

    红菱说:"老板娘又拿我开心,李表哥那样的,怎么能看得上我?"

    姚碧珍说:"那么要不要我给你们牵个线?"

    红菱说:"他怎么看得上我?"

    姚碧珍朝地上呸地唾了一口,然后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告诉我,你肚子里是谁的种?"

    红菱说:"不能说,说了你也不认识,他在射阳呢。"

    姚碧珍说:"哎哟,你还假正经,说吧,我就喜欢听这些事。"

    红菱说:"不能说,你打死我也不说。"

    姚碧珍说:"你要说给我听了,这个月多付你五块工钱。"

    红菱沉默了,她的手在床铺上划来划去的,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着姚碧珍:"你说的话当真?不骗我?"

    姚碧珍说:"老娘说话算数,从不反悔。"

    红菱说:"你要真给我就真说了。"

    姚碧珍说:"说吧,一句话值五块钱呢。"

    红菱闭上眼睛,很干脆地说出两个字。

    我爹。

    姚碧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追问道,是谁?

    红菱这回睁开了眼睛,漠然地迎着姚碧珍凑过来的脸,她又说了一遍。

    我爹。

    这回姚碧珍听清了,她拍了一下巴掌喊,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又问,是你亲爹?

    于是红菱不得不冉说得详细一点。

    我亲爹。

    红菱最后拉住姚碧珍的衣袖央求,你可别告诉别人:你要是告诉了别人,我就没脸见人了。姚碧珍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不告诉别人,女人知道女人的苦,你今天就躺一天吧,明天下楼干活。那五块钱下个月给你。

    第二天还是个雨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关于红菱姑娘的新闻像雨水一样沿着香椿树街尽情流淌。几乎每一户香椿树街的居民都知道了这条惊世骇俗的新闻。在这个缠绵的雨天里,他们终于知道了红菱姑娘出逃到此的真正原因,从而感到如释重负。

    我拎了一只酱油瓶子,打着一把油布伞走过和尚桥,看见桥下的梅家茶馆里人们眉飞色舞,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红菱姑娘站在老虎灶边,隔窗凝望桥上的人。她看我,我也看她,她不认识我,我却认识她。我就是不理解,在这种蒙羞忍垢的时候,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朝桥上东张西望的。

    我走进酱油店,听见卖酱油的女人问买酱油的女人,是亲爹还是后爹?买酱油的女人说,是亲爹,亲爹。

    整整一条香椿树街,这类传言像雨水一样充沛,飘飘洒洒,或者就像冰雹打下来,打疼我的头顶。我又走过和尚桥,看见茶馆里的红菱姑娘依然故我,朝桥上张望,她除了看见一个拎着酱油瓶的少年,还想看见什么?我对她的厌恶之情油然升起,我模仿香椿树衔的妇女,朝我厌恶的人吐了一口唾沫。红菱姑娘只是眨了眨眼睛。

    很久以前我信奉一种悲观哲学。人活着没有意思,人死了也没有意思,而那些不死不活不合时宜的隐居者有可能是时代的哲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梅家茶馆的末代子孙金文恺是这种哲人,他躲在阴暗紧闭的小楼,沉思冥想,陶醉在种种白日梦中,弃绝了多少尘世的烦恼。他拒绝与人交谈,所以别人认为他是哑巴,他拒绝与姚碧珍xìng交,所以姚碧珍诽谤他阳萎不举,他甚至拒绝正常的饮食,他每天只吃一顿,稀饭和度蛋。一白一黑这两种简单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香椿树街普遍认为金文恺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分析了他得病的历史原因、社会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认为金文恺的悲剧是势在必行的。

    历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辉业绩对于金文恺是个大包袱,他无法超越前辈,因而极度恐惧。

    社会原因:

    新旧社会两重天。社会主义制度使金文恺的金钱梦彻底破火,产生绝望情绪。

    家庭原因:

    金文恺没有物色到贤妻良母,风骚淫荡的姚碧珍对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过多纠缠,金文恺的体质因此每况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恺心胸狭窄,凡事爱钻牛角尖,对钱财看得过重,所以承受不了革命运动的打击。

    我对这些故作深刻的总结嗤之以鼻,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是香椿树街独一无二的隐居者,在万物苏醒、春雷声声的1979年,他显得多么清醒,多么飘逸,他对我说,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诉我,金文恺生不逢时,死得遗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关部门决定把梅家茶馆资产归还金文恺的前夕。金文恺的一生是一无所获,即使是他偷藏的那只装满金器的手电筒,总有一天也会落到他人手里。

    对这一点我深表赞同,在香椿树街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别人手里去,包括一只鸡雏,一只拖把,一双臭袜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个屁,也会有人怀着惯常的觊觎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只母老虎,在她盘踞梅家茶馆的年代里,一些真正的茶客对梅家茶的质量怨声载道,直到彻底绝望,他们情愿穿过香椿树街,再穿过南瓜街,再拐到宝带街,去那里的王家茶馆喝茶,而梅家茶馆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们的面目就显得可憎可恶,他们不过是些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喜好聚众闹事的地痞、淫棍和二流子。名义上是喝茶,实质是去捞便宜。

    有人经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让姚碧珍臭骂一顿,然后姚碧珍就会忘了收他们的茶钱。到后来这种方法被许多人尝试,都灵验了,这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说我不问她要手工费,她不问我要茶钱,正好两清。

    姚碧珍是一个少见的风骚女人,要不是新社会,她肯定挂牌当了妓女。

    姚碧珍年轻的奸夫李昌是一个标准的二流子,他毫无理想,更不要谈什么觉悟。他认为伦敦是美国的首都,英国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于姚碧珍用五块钱雇来的红菱姑娘,她算什么,对于可怜的红菱姑娘,我真是恨铁不成钢。说起她在香椿树街的种种表现,我总是气恨交加,我这辈子也没再见过如此愚昧如此下贱如此苦命的妇女。

    到了这年冬天,红菱姑娘又怀孕了,姚碧珍到时候就去检查她的马桶,一下发现了问题。姚碧珍说,你倒是有福气,跟头母猪一样,说怀就怀了。红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啦,说怀就怀了。姚碧珍说,这回是谁的?这回跑不了是李昌杂种的。红菱羞怯地默认了。姚碧珍又说,你准备怎么样,红菱想了想:很坚定地说,我要让孩子生下来,姚碧珍说,生下来又准备怎么样?红菱不解地说,什么怎么样,生下来就是生下来,我心里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挥手打了红菱一个耳光,她骂:贱货,亏你说得出口。

    红菱姑娘在楼梯上拦住李昌,她不习惯说怀孕两个字,光是对着李昌谄媚地笑着,然后用手轻柔地抚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说。

    还没疼呢,到肚子疼还有好几个月呢。

    肚子疼就去医院,打一针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针很灵验,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坠,往下坠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后别那么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怀上了。

    怀上了?怀上什么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谁的孩子?我的孩子怎么跑到你肚子里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里你钻到我被窝里来了。

    李昌的脸就立刻变色了,他揉了红菱一把说,少他妈说梦话,我才不会去钻你的被窝,你认为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么会钻你的被窝?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楼下走,红菱姑娘在后面追,红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楼梯上对着那双皮鞋倾吐衷肠。她说,表哥,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办?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紧,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实际上是拖着红菱的身体往楼下去,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他说,什么骨血?要它派什么用场,是能吃还是能花?说完他就把手撑在楼梯扶手上,身子腾空,象猿猴一样灵巧地飞过红菱的头顶。李昌回头看看躺在楼梯上的红菱,朝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就走出了梅家茶馆。

    留下红菱姑娘独自坐在楼梯上,面对午后一时空寂的茶馆。阳光从南窗里跳进来,跳到窗边的几张积满茶垢的八仙桌上,现在八仙桌很温暖,而红菱姑娘身处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种钻心刺骨的冷意。她抱着双臂独自坐在楼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钻她被窝的那一夜风流,她想李昌怎么会忘了?这种事情怎么会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呢?

    畜生。

    红菱姑娘怀着一种湿润的温情骂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双长满冻疮的拳头,朝楼梯上李昌站过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过午觉下楼去,看见红菱还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姚碧珍端详着红菱健壮的背部和宽大的骨盆部位,她说,你坐在这儿子什么,等着下崽了?

    红菱回过头,目光迷惘地看着姚碧珍,说,他怎么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完了她说,你是没见过男人,男人什么德行,我最知道了。

    红菱说,他怎么会忘了?

    姚碧珍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说,可不是忘了吗?男人都一样,干完事就把什么都忘了。

    红菱说,他还喝了酒,一进屋就全脱光了,他还教我怎么样怎么样,我都说不出口。

    姚碧珍怒喝了一声,闭上你的臭嘴,也不嫌恶心。你说吧,这事怎么了?你想要多少钱,就开个价吧。

    红菱说,这回不要钱,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为你屁股大能生会养就想要孩子?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生了孩子没人肯当爹,你怎么生孩子?

    红菱这时候开始抽泣,她抹着眼泪说,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再挺着肚子回射阳去。

    姚碧珍咬着牙说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样,去打胎吧。我再给你五块钱好了。

    红菱的身体哆嗦起来,她的眼睛黯淡了一会儿,猛地又亮了,她站起来,捂着小腹朝楼上跑,边跑边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这孩子。

    姚碧珍就拍着楼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给我滚,给我滚到你爹床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这时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进门,正好听见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们哄堂大笑,笑完了说,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还是儿子,不好称呼,谁要是愿意生就跟我来生吧,保险一枪命中,根红苗壮。

    多少年来,阴私和罪恶充满人间,也充满这条短短的香椿树街。无须罗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间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读罢你便会对我们这个地区的历史和所有杰出人物有所了解。

    香街野史这本韦现在几乎绝迹。记得我还是个小学生时,有一次偷偷潜入旧货收购站的仓库里淘金。在一捆发黄的积满灰尘的旧书里,我随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这本香街野史。我把它连同一批连环画偷回了家。这本书在我床底下的鞋箱里湮没了许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来临,在一个烦闷的雨天里把它细细地浏览,羞于启齿的是我竭力寻找一些与性有关的章节,但是让人恼火的是每逢紧要关头,书中就发生缺页、涂墨等现象,当时我认为这本书的前主人一定是个货真价实的下流胚。

    现在,当我努力回忆香街野史中的有关片断并为南方的现实寻找种种历史根源的时候,我发现我几乎是一个新的野史作者,不负责任地捕风捉影,居心叵测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这就印证了香椿树街居民对我的看法,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古怪促狭、鬼头鬼脑、半瓶子醋晃来晃去的家伙。如果他们知道我写了这篇小说,他们会朝我吐来无数浓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为止。

    香衔野史中有一段记叙的是梅氏家族的艳闻软事,摘录如下:

    清康熙年间,梅家茶馆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闹出一个大笑话。说的是梅二郎与妻子张氏素来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与张氏婆媳之间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妇与人私通的把柄,可谓用心良苦。一日,婆婆发观张氏与人在东邻王家幽会,婆婆喜出望外,无奈王家高楼深院,难以潜入,婆婆灵机一动,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难成,梯子无影无踪。婆婆又上楼找,找到二郎房里,看见窗户洞开。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头搭在西邻刘家院子里。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来时,猛听得刘家后厢房里传出二郎的声音,说,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来二郎也正与刘家媳妇鸳鸯成双。可怜那梅家老婆婆,对着梯子欲哭无泪,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还有一段记叙了梅家茶馆历史上轰动一时的钉子杀人案。读后让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馆由梅家兄弟共同经营,兄弟俩齐心合力,茶馆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及至后来,为了钱财的分配,兄弟俩屡屡争吵,拳脚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颇有气力,哥哥却是瘦弱不堪,不善动武,因此在斗殴中每每吃亏。天长日久,哥哥便对妻子说,无毒不丈夫,我必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妻子说,他身体那么强壮,你怎么置他于死地?哥哥说,身体强壮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着吧,明天那厮肯定暴死床上。他还未娶妻生子,你当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尸大哭一场,以慰祖先在天之灵。第二天早晨嫂子进了小叔的房间,看见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摸鼻孔,果然冰凉冰凉的已经咽气。嫂子当即大哭,并在茶馆门楣挂上白布与麻片,引来众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红润,似仍沉浸在美梦之中。说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请了验尸人来,验尸人遍查尸体各部,没有发观伤口,扪其舌苔,也非毒药所致,于是盖棺论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停尸三日,人殓送葬,不料一个聪明的钉棺人对死者死因有所察觉,其时钉棺人一手执锤,一手执钉,正等把最后一颗长钉打进棺木,钉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声尖叫,钉子,钉子。他打开植板,解开死者头上的髻子,果然发现死者的天灵盖上嵌着一颗铁钉。此时哥哥跪地告罪,所谓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馆一时人去楼空,独由孤儿寡母支撑度日。

    苦不堪言。

    诸如此类的记载在历代小说野史中实属多见,但是香街野史中记载的是我们这条街道的如烟如云的历史故事,尤其是书中两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馆,提到金文恺的祖辈逸事,我想书的作者对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满了预见,几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见于这条街道的每个角落,捉奸和谋杀充斥于现实和我们的梦中。书中的每一篇章读来都使我身临其境。

    有人猜测香街野史的作者草木客就是金文恺,说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写这部充满罪恶虚伪和欺诈的怪书。我不能苟同,因为我记得很清楚,书是清末民初时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恺之手。我为证实自己的观点,曾到床底下细细翻过所有的藏书,结果很蹊跷,那本书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珍贵的香街野史弄丢了,也许已经丢了好多年了。现在我面临某种绝境,一旦香椿树街居民对我的这部作品群起攻之时,我再也拿不出别的证据来了。

    冬天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红菱姑娘的尸体从河里浮起来,河水缓慢地浮起她浮肿沉重的身体,从上游向下游流去。

    红菱姑娘从这条河里来,又回到这条河里去。

    香椿树衔的居民都拥到和尚桥头,居高临下,指点着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尸,它像一堆工业垃圾,在人们的视线中缓缓移动。当红菱姑娘安详地穿越和尚桥桥洞时,女人们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胀异常,远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拟,于是她们一致认为有两条命,她的肚子里还有一条命随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红菱姑娘的尸体戳到岸边,然后把死者装进一只麻袋里,由东街的哑巴兄弟一前一后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馆前。在茶棺门口,哑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拦,姚碧珍双臂卡住大门,她说,谁让你们把死人往我家里抬的?她是我妈还是我女儿?给我抬回去,抬回去。哑巴兄弟不会说话,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边上会说话的人就说话了,你老板娘也说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里么吗?她是梅家茶馆的人,不回茶馆回哪里去?姚碧珍就破自大骂,谁说她是茶馆的人?她死赖在这里,打她不走,骂她不定,死了还要我来收尸吗?你们谁去捞的,好事做到底,不关我的事,捞尸的是哑巴兄弟,这时哑巴兄弟朝姚碧珍摊开手,等待着什么,姚碧珍说,你们张着手要什么?哑巴兄弟细细地比划了一番,原来是要钱。姚碧珍气得跳起来大骂,还跟我要钱?老娘赏你们一人一条月经带,你们要吗?

    姚碧珍蛮横恶劣的态度没有吓退前来瞻仰死者的香椿树街人,他们对着地上湿漉漉的麻袋啧啧悲叹。好端端一个大姑娘,怎么就死在河里了?你去掰开她的嘴问问她,怎么就死在河里了?我也想听一听呢。这时候人群里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蓄意谋杀,梅家茶馆蓄意谋杀。在场的许多人都不懂蓄意谋杀的意思,他们朝那个人看,那个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用鸭舌帽压住了激动的眼睛,一转身就逃出了人群。

    那个人就是我,我当着众人宣布了我的判断后,一转身就逃出了人群,我与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馆看死人的人擦臂而过,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飘向我的肩头,飘在香椿树街头,很快地积成薄绒般的雪层,回头一看我们的香椿树街被白雪覆盖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干净。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红菱姑娘的确是被蓄意谋杀的。1979年冬天的一个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红菱姑娘从沿河窗户中扔出去,扔到河里。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获,扭送回到香椿树街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纯粹是误会所致,或者说是错误的距离感的原因。李昌以为新疆距香椿树街不会超过到上海的距离,他跑到长途汽车站,向售票员要到新疆的车票。售票员就给了他一张到新姜镇的票。他就上了去新姜镇的长途汽车。需要说明的是李昌只上过一年小学,他认识"新"字但不认识"疆"字,所以人们对李昌潜逃的失败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审时与审讯人员的对话后来在香椿树街流传甚广。

    李昌,你杀了人,你知罪吗?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没有什么动机。我也没用枪没用刀的,我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扔到河里,她一声没吭。

    李昌,为什么要杀人?

    她说她肚子里有孩子了,说是我的,她要我带她去私奔,说是吃糠咽菜也愿意。我烦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让她不要来烦我,她不听,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会死吗?

    我本来想吓她一下,谁想她睡得那么死,一声不吭,也不喊一声救命。

    李昌,既然吓她,后来为什么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着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谁对证去,她说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没有当爹的福份。

    李昌,不许泊腔滑调,严肃一点。

    我没有油腔,更不敢滑调,句句是真话,要是有假话,你们现在就一枪崩了我,让我前胸通后背,透心凉。

    李昌收审后更大的一条新闻引起了香椿树街极大的震动,梅家茶馆令人瞩目的手电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裤腰皮带上,据说李昌是从金文恺监死前睡的枕头芯子里找到的。据李昌自己交代,他盗金之前金文恺还没有死,金文恺睁着眼睛看着他把手伸到那只枕头芯子里,然后就一命呜乎了。

    有一天姚碧珍提了一只篮子去探监。她给李昌带来了他最爱吃的卤猪头肉,隔着铁栅栏递给李昌,李昌在里面闷头大吃,姚碧珍在外面默默静视,李昌吃完了还想吃,姚碧珍一手按住李昌的手亲着吻着,一手从蓝子里抽出一把菜刀,飞快地朝李昌的手剁去。两个人都尖叫了一声,李昌的三个手。指头被剁下来了,它们油腻腻血淋淋地躺在姚碧珍的竹蓝里,像三颗红扁豆。

    姚碧珍说,李昌,我挖不了你的心,只要你三根手指头,回去喂狗,姚碧珍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竹篮就走。姚碧珍就这样采取等价交换的原则,用一手电筒的金器换了李昌的三根手指头。

    南方在黑暗中无声地漂逝。

    年复一年,我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我曾经穷尽记忆,掏空每一只装满闲言碎语的口袋,把它们还给这条香椿树街。但是我现在变得十分脆弱,已经有人指责我造谣生非,肆意诽谤街坊邻居,指责我愧对生我养我的香椿树街,问题是我有什么办法,使我不出卖香椿树街,别人会比我更加阴险狠毒地出卖香椿树街,毕竟它已成为一种堕落的象征。

    梅家茶馆现在是越来越破败,越来越古老了。到了1989年夏天,茶馆门庭冷落,冷冷清清。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看见茶馆虚掩着门,十几张八仙桌,50张靠背椅都在休息,做着怀旧的梦。姚碧珍已经是一个臃肿苍老的老妇人,她伏在一张桌上瞌睡,花白的头发被电扇的风吹得乱蓬蓬的,散发着永恒的风韵。

    我走过和尚桥桥头,习惯性地看看茶馆二楼糊满旧报纸的窗户,听见已故的茶馆主人金文恺的声音,沉闷地穿越这个炎热的下午和这些潮湿发粘的空气,撞击着我的耳膜。

    他说,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

    于是我真的跑起来了,我听见整个南方发出熟悉的喧哗紧紧地追着我,犹如一个冤屈的灵魂,紧紧追着我,向我倾诉它的眼泪和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