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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牛轧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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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走到钟表店门口用手撑着玻璃门,她以为母亲就在身后,但尾随她出来的却是一个穿着西装的老人,老人拎着把雨伞侧身而过,一边很礼貌地朝她颔首一笑,女孩却朝天翻了个白眼。然后她回眸寻找着母亲,她看见母亲还在柜台边与营业员说着什么,母亲的声音时高时低,不是我丢了,是你们忘了给我收据。母亲说,没收据怎么行?到时手表坏了你们肯保修吗?母亲突然提高了嗓门,女孩听见她在用什么敲打柜台,母亲说,岂有此理,你们对顾客就是这种态度。

    女孩站在钟表店门口显得很不耐烦,她用一种怨恨的目光浏览着橱窗里陈列的那些钟表,那些钟表在她看来一只比一只庸俗难看,滑稽,谁让你在这里买手表的?女孩这么嘀咕了一句猛地扭过身子对母亲嚷道,别说了,再不走就下雨了,外面下雨啦!

    雨点确实已经打在外面的街道上了,街道两侧的人群开始快速地移动或奔跑。女孩拉住她母亲的手跑了几步,母亲说,跑什么呀?出门时让你拿一把雨伞你偏不拿,现在好了,就淋成落汤鸡吧。女孩甩掉了母亲的手,跳到一家电影院的台阶上,她用一块手帕擦着头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下雨躲雨,我们干脆看场电影吧。

    母亲抬头看了看电影院的大幅广告画,她的表情显得更加愠怒了。广告画上是一对骑在马上的男女,女的正微微侧转着脸和身子,男的揽住了女人的腰,两片鲜红的嘴唇正迎向另两片更加鲜红的嘴唇。

    不看。回家。母亲说。

    下这么大雨,你不看我看。女孩撅着嘴说,你一个人回家吧,滑稽,你去淋雨吧,淋成落汤鸡吧!

    不准看,等雨停了就回家,母亲说。

    雨停不了,你没看人家都买票进场了?女孩跺了跺脚说,这部电影肯定很好看。

    这种电影不好看,我不准你看。母亲说。

    滑稽,你没看过怎么知道不好看?他们都说很好看。女孩冲过来抓住母亲的皮包,手伸进去摸着,她说,给我钱,你不看我要看。

    母亲在女儿手上打了一记,她怒气冲冲地盯着女儿的手,过了一会儿她自己走到售票窗前,对着窗内说,算了算了,买两张票吧。

    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只有银幕那一块变幻着明亮绮丽的色彩。蓝天白云、赭红色的山脉和碧绿的草场,一个美丽的穿白裙的女孩策马狂奔,她好像正在逃离几个男人的包围圈。很明显电影已经开场了。女孩先是倚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当英俊风流的男主角脚蹬马靴走近女主角的帐篷时,女孩的身子渐渐挺直了,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话梅,但那颗话梅被遗忘在唇齿之间进退两难。

    母亲说,又是这一套,俗气死了。

    别说话。女孩捅了捅她母亲,低声警告道,你在这里乱说话,别人还看不看电影了?滑稽!

    母亲说,这种电影,骗人的,看这种电影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女孩侧过身去往她母亲嘴里塞了一颗话梅,但母亲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不好了,炉子上还在煮开水呢,母亲仓皇地拽着女孩说,快回家,会闯祸的,都是你催我催得头昏。

    你糊涂了?不是灌好了开水才出门的吗?女孩说。

    谁灌的?我让你灌你灌了没有?母亲仍然紧拽着女孩的手,快走呀,要闯大锅了,你在这里还坐得往?

    你糊涂了,女孩甩脱了母亲的手,愤愤地说,我看着你灌的水,这种记性,闯了祸也是活该,真滑稽。

    你走不走?母亲几乎叫喊了一声,与此同时她注意到电影院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于是她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急死我了,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我要看下去。女孩坚决地说,你要是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家看吧。

    女孩后来就独自留在电影院看电影,女孩有点心神不定,但她的眼睛始终专注地盯着银幕,假如你当时恰巧坐在电影院前排,假如你恰巧向后面望了一眼,你便能够看见一双像猫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多情而胆怯,摄取或被摄取的眼睛,不错,那就是女孩的眼睛。

    后来银慕上就出现了男女主人公在马背上长吻的镜头,女孩看见草地上的野花一朵一朵地绽放,白色的长鬃上凝结着几滴露珠,马背上那女人似乎已经溶化在她的情人的怀里,她佩戴的花环和珠链纷纷坠落,而那个魁伟英俊的男人怀抱女人的姿态仍然那么迷人,他不说话,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只有那双黑牛皮马靴上的金属扣闪闪发亮。

    爱情的声音充溢在电影院里,女孩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低下头,又抬头,又低下头,如此犹豫了一番,女孩突然站了起来。她急匆匆地穿过黑暗的过道,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银幕。那个马背长吻的镜头刚刚切换,女孩看见一遍沐浴在阳光里的松树林,两只鹿正在争食一颗松果。女孩站在门日欲走还留,远眺银幕的目光黯淡下去。走吧,女孩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她走出电影院时若有所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外面的引座员说那句话,这部电影不好看,真是滑稽,女孩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她想早知道是这样不如跟母亲回家呢。

    外面的雨已经变成稀疏的鹅毛细雨,女孩站在台阶上,把手帕的四角打了结,做成一顶小帽扣在头上,也就在这时她发现一个青年男子在旁边观察自己的举动,他微笑着看她头上的那顶小帽,女孩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伸手就把小帽从头上摘下来了。

    我这里有伞。那个人说。

    女孩不理睬他,她发现他两手空空,风衣口袋里插着一叠报纸。他根本没有伞。女孩不禁冷笑了一声:滑稽!

    我的风衣就是一把伞,那个人展开他的风衣,展开了又迅速合上,奇怪的是他脸上的微笑以及动作都显得温文尔雅,他说,你跟我走,你不会淋到雨的。

    女孩不理睬他,但她的双颊已经一片绯红,女孩转过脸看了眼细雨中的街道,然后猫腰冲下了台阶,女孩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飞一程停一会儿,飞一会儿回头张望一会儿。拐过街角远远地看见了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女孩终于松了口气,滑稽,滑稽,她这样嘀咕着放慢了脚步。运动鞋的鞋带松了,女孩蹲下来系鞋带,这时她眼角的余光里便出现了一个人的黑皮马靴,它离女孩大约有五米之遥,但是它的式样以及靴部上端的金属扣与电影里男主角那双马靴如出一辙,女孩愕然地抬起头,然后女孩便惊叫了一声。

    就是那个穿风衣的青年男子,他又跟上来了,女孩惊惶之余仍然为他脚上的那双马靴感到迷惑,他为什么也穿着那种马靴?她刚才为什么没发现他也穿着那种马靴?

    女孩经过他身边时走了一个之字形,她听见他说,喂,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女孩装作没有听见,她想起母亲以前的告诫,不要搭理他们,你不理他们就主动,你要与他们搭活就会越来越被动。女孩想,不要搭理他,也不要看他,她低着头奔跑了几步,但紧接着她回过头朝那人脚上的马靴望了一眼,那双黑牛皮马靴踩在雨地里竟然未着一星泥水,它甚至比电影里男主角的那双更加光彩动人。女孩很快意识到她对那双马靴的注意引起了某种错觉,那个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靴,双脚在地上轻轻跺了几下,然后他便继续尾随着女孩。

    公共汽车还没有来,站牌下聚集了许多湿漉漉的人,他们使女孩拥有了些许安全感。女孩钻到人堆里,从别人的肩膀上偷偷窥探那个穿马靴的男人,那个人也在搜寻女孩,当他们的目光突然相撞时女孩便低下头,女孩涨红了脸嘀咕着,滑稽,真滑稽。她躲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伞下,对她说,让我躲躲。那个妇女说,没关系,你再进来一点,淋了雨会感冒的,女孩说,我不怕雨,我怕。女孩欲言又止,她看见公共汽车在雨中的街道上蹒跚而来,女孩突然紧张起来,她在翘首以待的人群里撞来撞去的,竭力与那个人保持最远的距离,当公共汽车的车门打开时女孩奋力率先冲了上去,但她觉得有人紧紧拉住她的手,甩了几下都甩不掉,女孩吓得尖叫了一声,她睁大惊恐的眼睛侧过身,却发现那不是谁的手,那是一把雨伞,雨伞的伞柄恰恰勾住了她的手。

    女孩坐在车窗前惊魂未定,那个穿马靴的男人还站在下面。她能看见他,还有他马靴上那个闪闪发亮的金属扣,她看见他隔着车窗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有点虚假,但看上去并不令人憎厌。女孩闭上眼睛等待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汽车开动了,她发现那个人靠着站牌杆朝她眨眼睛,似乎在向她传递一个隐秘的信号,女孩扭过脸捂嘴一笑,现在她放心了,但是这个结果多少有点出于她的预料。

    春天其实不是多雨的季节,在更多的阳光绚烂的日子里,女孩枯坐于钢琴前,一遍遍地弹奏着她最熟悉的曲子:少女的祈祷但是女孩觉得窗外强烈的阳光妨碍了她的练习,她拉上了窗帘重新坐下来,纯净美好的琴声却仍然显得杂乱无章,于是女孩明白那不是阳光的缘故,是她的心里长出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女孩在钢琴的黑白键盘上看见了那匹飞驰的白马,看见了白马上一夕长吻的那对男女,甚至还看见了那双镶有金属扣的黑皮马靴。

    母亲从厨房那边走过来,探询地盯着女儿,她说,你的钢琴越弹越差了,怎么搞的?这样下去怎么去考级?

    谁说我越弹越差了?我只是有点烦了。女儿合上琴盖说,我想出去,出去玩玩。

    去哪儿玩?母亲皱着眉问。

    我去钟表店吧,替你把那张发票要回来,女儿有点局促地朝母亲笑着说,我一定能把发票要回来。

    别来骗我,你骗不过我的。母亲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她说,你到底想去哪儿玩?

    女孩怔住了,她的手指在钢琴琴盖上滑来滑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大声冲母亲喊道,我就是要出去,那部电影我没看完,我要把它看完!

    母亲无疑是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她在女儿身旁茫然地转了个圈,小心翼翼地从各个角度打量了她一番,最后母亲说,你发什么火呀?我也没说不让你看电影,你要实在喜欢看就去看吧,要我陪你去吗?

    女孩咬着指甲思考母亲的话,我不要你陪着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女孩脸上升起了莫名的红晕,我要一个人去,滑稽,为什么要你陪着去?

    女孩又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了,不管是雨天还是晴天,电影院门口总是站着不少人,地上也总扔满了瓜皮果壳,女孩目不斜视地穿过台阶上的一群青年,她脸上流露出一种夸大的严肃的表情,但是女孩从售票窗那里得到了令人沮丧的回答,电影院已经换片了,现在上映的是一部武打动作片,女孩难以掩饰她的失望,什么武打动作灯?瞎打胡闹,讨厌死了。女孩对着售票窗埋怨了一句转身就走。她走下台阶时有个青年跟在她身后说,要当场票吗?加一块钱就给你。女孩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说,讨厌,白送我我也不要。她听见那群青年在后面起哄怪笑,赶紧疾走了几步,边走边想,我怎么啦?怎么去搭理这种人了?滑稽,真是滑稽死了。

    外面的电影海报还没有撤换,女孩看见那匹白马仍然在墙上扬蹄奔驰,白马上的那对男女也仍然在热烈地长吻,只是几天的风雨损坏了海报画面的色彩,马上的那个女人唇角似乎在淌血,而男人的那双黑皮马靴也被雨水洇成两块墨团,女孩在海报前逗留了大约两分钟,她觉得她该离开这里了,但是一种朦胧的期待使她裹足不前,也使她的脸色变得忽红忽白,后来她就听见了那种马靴敲击街道的声音,那个穿马靴的青年正再次靠近她,直到此时女孩才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飞了起来。

    喂,你不认识我了?穿马靴的人说。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径直朝街角走去。

    你想看那部电影?这家不放映了。我知道哪家还在上映,穿马靴的人尾随着女孩,他说,你别跑呀,我可以带你去看。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想我要是搭理他我就被动了。

    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坏人。穿马靴的人始终与女孩隔着三尺之距,他说,我不骗你,我可以带你去看那部电影,那部电影很好看,你不看会后悔的。

    女孩不理睬他,女孩想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不能搭理你,我搭理你我就被动了。

    你害怕什么?看部电影有什么?我又不是坏人,穿马靴的人在女孩身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是坏人,我真的在哪儿见过你。

    女孩按照她设计好的路线逃遁,她朝公共汽车站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用目光警告身后的那个人,这种警告当然是徒劳的,穿马靴的男人步履轻松自然,他对盯梢节奏的控制简直像一个天才。女孩终于抓住了站牌下的往子,以前拥挤不堪的站牌周围现在空空荡荡,女孩觉得很奇怪,紧接着她抬头看见了糊在站牌上的一则布告:此站因故移往新民巷口。女孩的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她依稀记得新民巷就在附近,但她却不知道准确的方位了。有几个人骑着自行车认她身边鱼贯而过,你知道新民巷往哪儿走吗?女孩连声问了几遍,但那些人只顾骑车,没有人回答她傲慢而突兀的问题。

    穿马靴的人站在三米以外的地方,他仍然朝女孩微笑着,你不想看电影了?他说,你去新民巷坐车回家?你家住哪里?

    女孩的脸色有点慌张,她左顾右盼地寻找过路人问路,她坚持不理睬那个盯梢者。

    我告诉你新民巷怎么走,那个人说,往南走一百米,拐弯就是,我可以陪你走过去。

    女孩似乎被提醒了,她又疾步走了起来,但她是往北走的,女孩想既然他让我往南走,那我就应该往北走,他肯定在骗人。女孩往北走出大约十米远,回头看见那个人还跟着她,女孩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恐慌之中,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别跟着我,谁让你跟着我?!

    那个人站注了,他脸上的微笑也凝固了,告诉你新民巷往南走,你偏要往北走。他弯下腰把裤角塞进马靴里,然后他用一种讥讽的语调说,谁跟踪你了?你以为你漂亮吗?你要回家我就不能回家吗?我也是回家。

    女孩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想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必须摆脱这个可怕的盯梢者。女孩终于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她知道街道上的所有行人都朝她侧目而视,但她顾不上这些了,她听见身后响着一串马靴踩地的声音,还有马靴上那种金属扣也一路鸣响着。他在追我,他还在追我。女孩狂乱地往前奔跑,女孩朝一家人头攒动的商店里奔跑,女孩终于跑不动了,她倚在糖果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也要买花生牛轧糖吗?女营业员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女孩,她说。你不用跑这么急,花生牛轧糖来了三大箱呢。

    女孩艰难地摇了摇头,她一边喘气一边朝后门口张望,她没有看见那个穿马靴的人,却看见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挤在人群中,女孩惊喜交加,她揉了揉眼睛,走进商店的确实是她母亲,于是女孩跳了起来,女孩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扑向她的母亲。

    别怕,我一直跟着你呢。母亲搂着女孩的肩膀说,我猜你会碰到坏人,让我猜到了。

    女孩想哭,但强忍住了,女孩说,滑稽,真滑稽死了,我又没有跟他说话!

    你跑那么快,我差点就跟不上你了。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让你别一个人出来,你偏不听。

    女孩仍然把脸藏在母亲的怀里,过了好久她终于破涕而笑,拉着母亲往糖果柜台走,女孩说,有花生牛轧糖,我要吃花生牛轧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