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再回西安,感觉上已经老了十年。

    好像又被生命抛弃一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如大学时开心畅笑。

    是哥哥来车站接我,我一下车即投入他怀抱痛哭起来。

    哥哥也是满脸的泪,反复地说:“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

    怎么能相信?仅仅一年前还活蹦乱跳巧笑嫣然的黛儿,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我们,就化为了乌有。那么鲜活的生命,那么热烈的女子,她怎么甘心这样离开她深爱的人间?

    甚至就在她死前一夜,她离窍的灵魂还特意云游到西安来见我,询问子期,询问她信之不疑的至爱。

    如果,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子期的负心,也许她不会死,不会就这样魂飞魄散。

    黛儿说过,对子期的爱是她赖以存活的空气,是她对人世最大的牵挂。是我,让她的期待成空,牵挂扯断,于是她绝望了,放弃了,远离了。

    她走得很平静。因为绝望得太彻底,她甚至没有了悲哀。

    而这都是因为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又一次,害死了我至爱的亲人!是我!

    我大病。朦胧中不是向母亲忏悔,便是对黛儿哭诉。

    白天与黑夜对我都不再清晰,我总之是一直生活在没完没了的梦魇中。那个冤魂不息的陈大小姐也抱着婴儿向我索命,幽怨地一声声责问:“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阻止她?”

    九问和蓝鸽子约齐了一起来看我,常常在我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有时候很清醒,可以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有时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明明看到他们坐在我床前,可是神智已经不由自主地飞出去,飞出去,自己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我所见到的黛儿灵魂,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飞离肉体来西安见我的吧?会否,我再这样下去,也会变成植物人,直至死亡?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生死。母亲死了,黛儿死了,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为什么我却还活着?

    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在演唱娇红记:“我如今这红颜拼的为君绝,便死呵有甚伤嗟。但郎气质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当得千万折?怕误了你,怕误了你他年锦帐春风夜。”

    也许是父亲在放录音。

    可是我听到的,却是黛儿的声音。

    睡了很久很久才重新醒来,感觉上恍如隔世。

    风细细吹过,带着微微的香气。是戴望舒的丁香?邓丽君的茉莉?还是席幕蓉的七里香?黑暗里分辨不出的一股芬芳馥郁。哦已经是盛夏了,夜晚连窗子都不用关。

    我倚在窗边看满天星辰。月很圆,很亮,也很白,是个满月。

    我忽然充满了力气,充满了渴望。

    是满月!满月!如果我有力气坚持走上城墙,我就会看到秦钺!

    我毫不迟疑,换过衣裳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经过哥哥房间时,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接着门“咔”地一响,将那声音关在了门后。而我如一只重生的蝶,轻飘飘地飞向城墙,如夜莺飞向玫瑰。

    不知为什么,在外国童话里,夜莺总是与玫瑰与眼泪作伴。

    最美的歌,最红的血,最痛的爱,似一胞孪生的三姐妹,永远分隔不开。

    古城墙在今夜显得格外沉默沧桑。每一道刻划都是一番风雨,每一块砖石都是一朝历史。

    我缓缓地拾级而上,心里充满悲凉。

    然后,我抬起头,便看到秦钺在城头等我!

    我看着他,我终于又见到他,可是,这一次,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秦钺怜惜地看着我:“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么?”

    我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哑了。于是我看着他,不说话。我知道他可以在我的眼睛中读出我之所想。

    我们是那么相知相解,甚至不需要借助语言的交流。

    远处有钟声传来。

    是钟楼的声音。

    秦钺说:“钟楼是西安的心,这钟声便是城的心跳。城老了,心还依然年轻。这是一颗相当强壮的心。”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

    他又说:“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我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摇头。

    “是生命!无论爱恨情仇,智慧和心愿,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倚赖生命的形式来实现。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理想与痛苦便都是虚空的。”

    “可是黛儿放弃了她的生命。”我终于有能力发出声音来“她失去了她最重的爱,生命于她便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黛儿放弃生命,而是生命放弃了她。但是她的爱,她的爱是仍然留在人间的。她不是嘱托你向爱过她的人致歉吗?不是让你替她归还琉璃厂那把旧壶吗?那便是她的爱心。她在死前最后一刻懂得了爱的可贵,懂得该怎样正确地对待爱情,珍惜爱情,处理爱情。相信九转轮回之后,当她重生,她会懂得该怎样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不再迷失。”

    “那么高子期呢?该怎样对待高子期?黛儿是因为他而死的,我要替黛儿复仇!”

    “不要。”秦钺摇头“不要再耿耿于怀于谁害死黛儿的问题上了。没有人害任何人,只不过是有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已。但是一个错误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

    “错?”我赌气“黛儿唯一的错就是她爱他,多过他爱她;或者干脆说,她爱他,而他不配她爱他。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恨有可能是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秦钺满眼怜惜“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黛儿曾经深深爱过他,既然黛儿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然牵挂着他,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黛儿是真正爱着他,绝对不会恨他的。如果你违背了她的意志,一定要代替她去仇恨,就辜负了她的爱了,是对她的爱的亵渎了。”

    我低下头:“可是,悲哀像一柄剑那样贯穿了我的身心,我不能忘记那疼痛。”

    “宽恕他吧,也宽恕你自己。”秦钺眼中有着更为深沉的怜惜与不忍“让仇恨自你而结束,让后宫的戾气自你而结束,让女人的悲剧自你而结束。还记得戚夫人的故事吗?赵王如意固然死于仇恨,惠帝刘盈却是死于内疚和自暴自弃。他始终认为弟弟的死与自己有关,抱着浓厚的‘吾不杀伯仁、伯仁终因吾而死’的情结,耿耿于怀,终至郁郁而终。可是他这样做,对自己,对别人,以至对整个国家人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更多的错误。悔恨是最无益于事的,和仇恨一样有着强烈的杀伤力,只不过,伤害的对象是自己。而你,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不应该过分地执著于仇恨和自责,为这天地间再添一分怨气。”

    我看着他,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已经在钟声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城下有人在唱秦腔。“我共你,恋比翼,慕并枝,愿只愿,生生世世情真至,长作人间风月司。却不料,天上轮回万年度,人世情缘顷刻时”

    是长生殿,杨玉环神会唐明皇。

    我与秦钺之间,何尝不是同样隔着天共地,生同死?

    秋风乍起时,蝉歇叶落,街上一片金黄,而电视剧唐宫终于上市发行。

    在西安首映时,满城空巷,那首倾杯乐每天从早到尾响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明星,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人认出来要求签名。印着我照片的海报,贴在西安最热闹地段的广告牌上,以至我越来越不敢随便外出,逢到必须出门时只得戴一只遮蔽半个面孔的大墨镜。

    爸爸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明星女儿,每天为了在电话里婉拒记者的采访要求而绞尽脑汁,不胜烦恼。

    哥哥却喜笑颜开,特意将我的剧照放大了摆在公司门口做招牌,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吧?演上官婉儿那个,当今最红的女红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开来,每个人都知道我原来是一个弃婴,一个养女。记者喋喋不休地问着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或者“你有没有寻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没想过他们或许是什么样的人?”

    而我的答案正同当年回答父亲的一样:“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燕子自王谢堂前飞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于出处,何必问,有谁知?

    又签了几份新合约,都是古装戏。

    我对时装片没兴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现实,而依足真实的故事没意思。生活本身已经够平庸的了,谁还耐烦在荧屏世界再塑造一个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举止言谈越来越像蓝鸽子,对付记者的口头禅正如同蓝鸽子当年对待我。

    “对不起,这个问题请同我经纪人谈好么?”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想必,记者们对我的抱怨和指责也正如同当年我对蓝鸽子吧?

    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变得骄傲,而是如果不骄傲那就简直连普通人也不要做。因为我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来接待记者,对他们微笑,表白,出卖自己的心情甚至隐私。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以揭疮疤挖墙角为己任的无聊记者之一,简直羞愧难当,不能置信。

    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角色不同。在其位谋其政的,不只是帝王将相,同样也是平凡大众。

    我更加明白上官婉儿周旋于权力与男人之间的苦衷了。那不过是为了生存。秦钺说过,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一切的智慧与情感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对人们过于苛责强求呢?

    我尝试学习宽恕和忘记。

    一日接到旧同事张金定电话,期期艾艾地说:“唐艳,你现在出名了,该不记得老朋友了吧?”

    我当然记得他,可是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成了“老朋友”了。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曾经那样劳神劳心的人与事,如今想起只觉漠然。于是轻松地笑着,不置可否。

    他听到我口气尚好,这才犹豫地提出要求:“我女朋友跟别人说她认识你,没人信她。她就求我问问你,能不能让她同你合张影,我知道这要求有点,嘿嘿,有点”

    原来如此。我礼貌地打断他:“不如这样,我送你十张签名剧照,写上你女朋友的名字,她自己留着也行,送人也行,就没人不相信她是认识我的了?你看好吗?”

    张金定喜出望外,自是没口子称好。想想张金定与其女友那样的交易爱情居然也可以维持这许久,而且直至今天仍能做到唯唯诺诺真也不容易,若是真能这样演一辈子戏,一下子白头到老,也不能不算是一段美满姻缘。至于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结合,到白发成霜子孙满堂时,谁又关心呢?

    我一边认真地在自己的照片背面签着名,一边颇为安慰地想,看来我是真的已经修练得道,不再为旧时恩怨而挂怀了。

    可是没高兴多久,与高子期的一次狭路相逢却令我原形毕露。

    是在超市,我自低货价取物时忽然抬头撞到对方手臂,疼得“哎”一声叫出来,墨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我不禁暗叹一声冤家路窄。

    那高子期竟有心问候:“唐艳,是你,好久不见。”

    我不笑,冷冷说:“我倒是见过你,在录相厅里,只不过你忙着应酬,没看到我。”

    “是这样?”他脸上微微红了红,这才想起问:“最近有和黛儿联络吗?”

    “没有,黛儿魂魄已散,再不愿见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有几分怨毒。而高某仍未听出,犹自哈哈一笑:“唐艳你真会开玩笑。”

    我这才省起此子根本不知黛儿已死。可怜黛儿为他泪尽而逝,而他却自始至终无知无觉。我替黛儿不值,连那张英俊的脸也忽觉狰狞恶俗,顿时恶向胆边生,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再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

    走出超市,风一吹,只觉脸上凉嗖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

    当下再也没了购物的兴致,打一辆车径奔西大街而去。

    黛儿去世已经数月,可是西大街的房子我一直不忍退租。这里留下我们太多的共同记忆,每当思念太甚,我便会来这里坐一坐,想一想。

    最近因为出门不便,已经许久未来,屋子里结满蛛网,有种暧昧的陈旧的气息。我不顾灰尘,在床边坐下来,取出刚买的啤酒自斟自饮。

    醉意朦胧间,忽然听到隔壁似有低低朗诵声,我随口问:“黛儿,又在读小王子?”

    一边扶墙走过去,走到一半,已经反应过来,身子一软,坐倒尘埃,泪水流了满脸。

    不,不是黛儿,黛儿永远都不会再说“如果我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株花”

    我掩住脸,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门响,我一跃而起,飞奔着过去开门。

    是黛儿,一定是黛儿!黛儿,来吧,我不怕,我要见你,我有许多的话同你说,我愿与你的梦魂夜夜相见,正如我与秦钺的相见,我相信,无论生死,我们的友情永远不变。

    门开处,却是手捧玫瑰的高子期。

    我沉下脸:“你来做什么?”

    他笑一笑,举举手中的玫瑰花,轻松地说:“唐艳,你的电视剧我看过了,演得真好,你现在成大明星了,我还没有向你祝贺过呢。”

    我挡住门,凝视着他,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地表现出我的轻蔑:“除了黛儿,没有人再稀罕你的玫瑰。”

    玫瑰开在有情人眼里才是玫瑰,于我,却无啻于罂粟。

    “唐艳,你对我误会太深。”

    “不,没有误会。”我坚持“黛儿走了,这是比黑夜更黑暗的真实,没有一点点误会。”

    高子期急急撑住门:“可是,你听我解释,我没有骗黛儿”

    “把黛儿还我!”我声音渐渐尖利“还我黛儿,你就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用大力将房门“篷”地关上。

    生与死是唯一不需要特别注解的一件事。

    我坐在地上,到底哭出声来。

    从大学到工作,黛儿同我,早已不可分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人生最彷徨时期,只有她忠实陪伴在我身旁。那么多共同度过的花朝雨夕,成为生命中不可重复的美好记忆。而今,她被人硬生生从我身边拖开去,从我心上剜出去。那个人,不仅仅是感情的背叛者,更是强盗,是魔鬼,是杀人犯,是刽子手!

    门再次被敲响,我忍无可忍“刷”地拉开来准备不顾一切地对他破口大骂,让风度和修养见鬼去,这会子,我杀了高子期的心都有!

    可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高子期,而是夏九问和蓝鸽子。

    用力太猛,激动太过,我呆着一张脸竟放不下来。

    九问关切地问:“我刚好从这里经过,听到里面有声音,就猜是你。你没事吧?又哭了?”

    “没有,谁说我哭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反驳。

    蓝鸽子“哈”地一笑:“越来越明星风范了,就算被人抓个正着都有本事矢口否认。”

    我不好意思地笑,侧身让他们进屋。“不好意思,这里又脏又乱,都不知道该让你们坐哪儿。”

    九问四处看了看,的确无法入座,干脆说:“我们正想去粉巷喝茶,一起去吧。”

    我摇头:“不,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去吧去吧。”蓝鸽子殷勤地劝着“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嘛。是不是散了戏,你就再不认我这个皇上了?小心我下旨把你那边脸也花了。”

    九问笑起来。

    我只好答应。

    九问便对蓝鸽子说:“还是你有办法。”眼中充满激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今天一见面便觉得蓝鸽子似与往常有所不同,艳丽得多也活泼得多,脸上晶莹亮光绝非仅靠化妆品可以修饰得来。而夏九问却明显拘泥,吞吞吐吐好不暧昧。

    原来是这样。

    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见九问已经有些日子,虽然从来没想过要他为了我永远独身,可是移情这样快,却也始料未及,倒不免有一丝失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当然。蓝鸽子这样的美女,日日在眼前晃来晃去,是铁人也动了心。说不定,他们俩就是在我患病那会儿亲近起来的呢。

    想通这一点,我含笑拱手:“原来二位已经情投意合,恭喜恭喜,只是,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蓝鸽子脸上一红,一反往常的矜持淡漠,在我臂上拧了一把:“你这鬼精灵。”

    夏九问却站在一边只是笑,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庆幸,幸亏说破,免得大家尴尬。

    因为有了这件意外之喜,这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倒谈得十分愉快。看着夏九问与蓝鸽子眼神纠缠,如胶似漆的幸福状,我不觉嫉妒,只觉开心,真心为他们祝福。

    中间蓝鸽子去过一次洗手间,九问抓住这个机会问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永远。”

    “艳儿,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后悔曾经爱过你。”

    已经很难得了。我见过至少一打以上男士在追求女友不成之后,转过身便对旁的人抱怨:那女子恁地不识抬举,其实我才没有看上她,过去种种,都是她自做多情罢了。

    当下,我以茶当酒,诚心诚意地对九问说:“九问,我为你祝福。”

    又过了一星期,我同业主办过手续,终于决定退掉西大街的小屋。

    业主很惋惜地说:“听说这里要改建,西大街很快就要拆迁了,你大概是这间屋子的最后一个住客了。”

    隔了一天,他却又给我打电话来:“唐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再来一趟?”

    我诧异:“是不是租金有问题?行李我不是都已经搬走了吗?”

    可是房东说:“不,不是行李,是一个人。”

    是高子期,他抱着一瓶酒坐在房门前烂醉如泥。见到我,只知道罗罗嗦嗦地重复一句话:“艳儿,你听我解释,别恨我”

    我叹息,很想丢下他不管,但是房东就站在一旁满心好奇地看着,我只得把他扶进屋子,端给他一杯水。

    “你现在酒醒了没有?醒了就请你走。”我有些没好气。原谅他是一回事,可是能够善待他是另一回事。

    高子期长叹一声:“艳儿,我想有生之年都别想再看到你对我微笑。”

    “我的微笑对你并无意义。”

    “不是的。你是黛儿最好的朋友。”

    提到黛儿,我的鼻子立刻酸起来。

    子期说:“相信我,我爱黛儿,我对她的爱并不比她爱我浅,可是我的压力比她大得多”

    我打断她:“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爱她。”

    “我是没资格。”高子期用袖子擦一把眼泪,当年的英俊潇洒全然不见,此刻他只是一个邋遢落魄的伤心人。

    我不禁心软下来。本来真诚相爱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没理由逼着另外一个为她殉葬。

    子期哭诉:“那样的一个可人儿,漂亮,浪漫,又热情如火,我既然遇上了她,又有什么能力不爱上她呢?我告诉她我已婚,我没有欺瞒过她,可是她说她不在乎。我想,那好,既然大家说清楚了,就都没有负担。可是我没想到,彼此爱得越深,痛苦也越深,并不是不求天长地久就可以真正潇洒,就可以没有负罪感。我所以后来跟她提出分手,我不是不爱她,是爱得太累。我真地很想结束。我不知道她怀了孕,她没有告诉过我”

    “可是,如果她告诉你了呢?如果她告诉了你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吗?”

    子期一窒,眼神更呆了“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又不只是我一个,可是为什么偏偏我就会遇到这样的悲剧”

    我看着他。不错,他说得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不过是一个没有担代的俗人。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真正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或者滔天罪恶,有的,也不过是这些个平庸粗鄙自私自利的俗人,见到美色便如苍蝇一样涌上去,出现麻烦就跑得比谁都快,待到事情结束又以酗酒流泪演一出宝玉哭灵,然后余生都以此自慰:我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因为有过一段颇不平凡的爱情经历,所以我这一生怎么说也是与众不同的

    我厌恶他们。然而黛儿

    秦钺说过,黛儿既然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牵挂子期,就绝对不会恨他,如果我代她去恨,就是辜负了她的爱。

    一个喜欢读小王子和海的女儿的黛儿是不会恨她的爱人的。

    黛儿一直嫌我苛责子期。如果她看到子期这般伤心流泪,而我仍然不依不饶,必定不会开心。

    我长叹一声,终于说:“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因为,黛儿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如果在天有灵,只会为你祝福,永远祝福。”

    高子期疑惑地抬头望着我,我点点头,对他微笑。

    是的,我终于又微笑了。许久以来,第一次由衷地笑。

    让仇恨结束,让悲剧结束。微笑的人是美丽的,微笑的世界是美丽的

    是夜云淡风清,明月如洗。

    我在漫天星辰的照映下走上城墙。

    秦钺一如既往地在夜的城头等我,浑身铠甲如一尊雕像,伟岸而坚定。

    他是我永远的神。

    他说:“现在,忘记仇恨了吗?”

    “我想,我仍在学习。”

    我迎着他走过去。

    “秦钺,为什么不断要我学习宽恕?为什么不能教世人学习不再背叛,从而也就不需要宽恕?为什么这世上那么少人懂得尊重感情?为什么男人不再视呵护他们的女人为己任,而要令她们伤心流泪甚至死亡?”

    “也许,世间万物都有着物极必反的规律吧。人的心也一样,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感情反而贫瘠了。但是我相信,天地不老,人心永恒,总有人按照应有的道德规则在做人,总有人敬重感情如敬神明,也总会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使世界万物遵循着应有的阴阳平衡,循环往复,直到永远。”

    “可是,除了你,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

    “总会有的。既然世上有了你这样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必然会重新出现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女人?我?”

    “不错。”

    “可是我并不美丽,也不够温柔,又有许多缺点”

    秦钺笑了:“真正的女人并不等于完美的女人。你曾经跟我提到过什么维纳斯的雕像,或许维纳斯是美的,可是一个断臂的美女对人类又有什么贡献呢?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健康、真实、正直、充满爱心,她对整个世界、对所有的生命,有着最无邪的尊重与信任,她要懂得感恩,拒绝傲慢,以宽恕和温和对待伤害,即使生活在最复杂的尘间,也依然拥有童真的心灵,每一个人将因为认识她而快乐”

    小王子说:“你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要同我一起笑。有时,你会为了快乐而不知不觉地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们会奇怪地看着你笑着仰望天空。那时,你就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是引我欢笑!’”

    风吹过,传来黛儿银铃般的轻笑。

    我仰起头,不知道黛儿的魂灵此刻栖息于天空上的哪一颗星,她可有看到星光下的我,永远怀念着她的友谊?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我整个人向后倒去,本能地惊叫:“秦钺救我!”

    秦钺身为战士,训练有素,及时出手相助。

    我们的手,我们的手自空中交错而过。

    在那一个明明已经互握的瞬间,却又明明白白地错过。错过了壹——千——年!

    我重重摔倒,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可是我却握到了一把虚空。

    原来如此!

    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一团冰,也不是一块铁,他什么也不是,一片虚无。太残忍!

    秦钺惨然地回望着我,完全被这意外的真实打倒了。他的眼中无限惨痛,渐渐变得空洞。

    我忽然无比恐惧,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我叫:“秦钺!”

    可是他已不肯回应。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视保护女人为天职。他曾为保卫疆土付出生命,然而今天,今天已经不是秦铖的时代。和平年月没有战争,不再需要男人们金戈铁马地为他们的女人浴血沙场,要的,不过是些微的温存,柴米油盐的细碎殷勤,可是秦铖,他眼看着至爱的女子摔倒,甚至没有能力出手挽扶。

    这样的真实已不是秦钺可以承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粉碎。他再看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荒凉。然后,他转身绝然离去。

    我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秦钺!”

    不可以,我的至爱,不可以就这样走出我的生命。我跃起,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摔倒在古城墙上。秦钺!我恸哭,眼睁睁看着他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我绝望地捶打着城砖,放声痛哭。

    秦钺曾经说过“我们是为了保护女人而战的,这是男人的天职。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同她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如果多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纯洁善良,一如明月。她会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于月光下读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时,我的精魂将附在这城砖上重生,与她生死相爱。”

    秦钺还说:“我向上官老师学艺之时,婉儿尚在襁褓中。老师曾戏语,要将婉儿许我为妻。”

    “老师死前,曾遗命我一定要照顾好婉儿。可是当年秋天我即战死城头,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婉儿一眼。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憾事。”

    我知道,如今秦钺终于完成他的誓愿,带着最大的满足与最痛的遗憾离去,再不会与我相见!

    他已经拥有了我的爱情,可是他却无力担负这一份爱。生命中一切的感情与承担都要以生命本身为载体,而秦钺,徒然拥有天下最高贵的品德与最伟大的心灵,却唯独没有生命。于是他只有离去!

    只有离去!

    夜的星辰下,月光如洗,照着城砖上“秦钺”的名字。疼痛与绝望如潮水一般地涌来,令我无法抵挡。与秦钺永不再见的事实是我从来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如今它就以这样残忍而突然的方式横亘在我面前。那个我至爱的人,那个整个改变了我的一生的伟大灵魂,就那样一步步绝望而真切地走出我的视野,我的生命。

    秦钺!我心如刀割,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