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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家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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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耸的西式建筑里,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环境幽雅,学生也优雅,个个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国规矩里的“笑不露齿,裙必过膝”还要严格执行美国宗教教育的清规戒律,早晚祈祷,定期忏悔。

    有人形容说:“在圣玛利亚女中里,是一只雄性苍蝇也看不到的。”

    但是另一面,女孩子们被训练得如此循规蹈矩,却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为在他们的课程表里,除了天文和物理,还有烹饪和剪裁。

    而能够就读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则贵,她们当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学习一技之长,以备将来贡献于社会的,那就自然只有贡献给家庭了。所以同时她们还要学习礼仪,着装,吃西餐,跳交际舞,甚至怎样做好一个宴会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男人,包括学习怎样拒绝男人。

    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就是女儿最好的陪嫁品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向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而出了名的。因为忍受不了校规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而黄裳却能够始终如一,年年夺冠,获取校方颁发的奖学金。

    黄裳得以顺利地升学,是赵依凡和黄家秀努力周旋的结果。

    6年前,赵依凡两袖清风地离开了黄家,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黄家麒一定要送女儿进最好的西式学校,并负责一切教育费用。然后,就又在一个淫雨霏微的早晨再次离开了家,不久更离了国。

    走之前,黄家麒却又留恋起来,来到家秀门上求依凡回心,说:“我知道你恨我抽大烟蓄姨太太,我以后都改了便是。”

    然而依凡已经心灰意冷,决绝地道:“结婚十几年,我听你发这些宏愿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可是你总未当真改过。一个女人的爱中,总要有几分敬的成分在内,然而日积月累地,你早已消耗尽了我对你的最后一分尊重。我们分开,是两个人的解脱,绑在一起,却是一块儿下沉,谁也活不成。”

    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绝情,黄家麒恨她在妹子面前不给自己留半分情面,发起狠来:“好,我就看你怎么飞得天高地远,有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一甩手走了,从此连家秀也生分起来。

    家秀不免替依凡担心,流着泪问:“你为了尽快离婚,连赡养费也不要,以后可怎样生活呢?”

    依凡答:“卖古董。”

    接着她说“我们的家庭出身是我最痛恨的桎梏,可是我也只有借助它的余荫来过活。”

    所以依凡一生都不快乐。

    因为她总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打交道,根本她自己就是来自她所不喜欢的世界,并始终生活在其中的。即使她去了外国,远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于她的血液之中,到老,到死,永远不肯放过她。

    后来黄裳每回忆到这一段,就替母亲不值。

    因为她亲眼看到三姨太离开家时,是怎样成箱成柜地搬走家产的。

    可是父亲说,那是休妻,同离婚不同,是要补偿,要付赡养金的。

    这使黄裳益发糊涂,难道休妻是比离婚更光荣的一回事么?或者妾的地位比之原配正妻还要尊贵?

    但有一点她是笃定的,那就是母亲牺牲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母亲在临走之前,办妥黄裳所有的入学手续,并亲手将她领进高小学堂。以后多年间,每每来信,总要询问有关黄裳的升学事宜。

    本来黄家麒最终到底肯不肯拿出这一笔钱来,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姑姑家秀不止一次对她说:“为了你,我有时真想嫁人算了,嫁个阔佬,好让他拿一笔学费出来。”

    但是不久黄孙联姻的事情提到议程上来,黄家麒既要再娶,便不由对前妻多少有一点愧疚,也巴不得女儿离开家远远的,这才痛快答应了黄裳就读昂贵的寄宿学校圣玛利亚女中。

    黄裳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力逼自己要发奋图强。教英语的摩诃修女每每提到她,总是说:“蜜丝黄真是上帝的杰作,是我见过的最洁白的羔羊。”

    可那又怎么样呢?当年私塾先生也对自己赞不绝口的,可是自己当不了女状元;如今这“最洁白的羔羊”的美丽称号对自己有什么帮助吗?她还不是照旧被同学瞧不起?

    只为,在这所著名的贵族学校里,她却连一身真正属于自己的衣服也没有。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继母孙佩蓝赏赐的、自己做姑娘时代的旧衣裳,肥大而过时,像一件件情味暧昧的准古董。说新自是不新,说旧却又不够旧,无论怎样滚金线打丝绦,只是令人觉得土,觉得尴尬。而且因为压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个浸淫着一种脱不去的樟脑味,在那样青涩初开的年代里,更加使一个少女无地自容。

    有一年冬天,崔妈不知哪里得了两只蛾茧,随手给了黄裳做玩具。黄裳因听说丝绸这种东西便是自蚕丝化来的,倒也有些兴趣,拿着玩了一会儿,便顺手收进箱子里。每次开箱子取换衣服时,看到两只茧,便又取出把玩一回,箱子盖盖上,也就转身忘了。谁知到了隔年春天,一日刚刚打开箱盖来,忽地飞出两只蛾子来,扑楞楞直撞到脸上去,惊得她一跤跌倒,叫出声来。崔妈连忙开了窗户,将毛巾又扑又赶地,引那两只蛾飞出屋去。然而窗台上桌角上都已沾满了蛾身的鳞粉,东一搭西一搭,灰扑扑毛绒绒,看在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腻味。

    从那以后,黄裳每每想起那些压在箱底的继母的旧衣,便会想起那两只蛾子来,只觉身上到处都沾了灰蛾的粉尘,黏腻的,污秽的,十分令人不快。

    后来黄裳经济自主后养成奇异的恋衣癖,喜欢自己设计衣裳,并且务求穿得奇装异服、路人瞠目才罢。也许,就是因为那时被穿衣问题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后遗症。

    说起三姨太的走,那是由于黄家麒新娶的太太孙佩蓝的能耐。

    按说佩蓝女士也是名门之后,样子也还时髦爽利,大方脸,削下巴,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可是闻说脾气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三十好几了还待字闺中。可是她那样的出身又不容她过于下嫁,一来二去地,便给二爷做了填房。

    据孙佩蓝后来说,那是听了媒人的调唆,是欺骗。原本不知道黄家人口有那样麻烦罗嗦的,要不,才不肯轻易进门。

    媒人是怎样“欺骗”孙佩蓝的黄裳并不知道,可是媒人对父亲黄家麒的那一番说辞却是由保姆崔妈一五一十地重复了给她听——

    “说是相貌好学问好性情也好,就是心高了些,说一定要嫁个八旗子弟的。可是上海旗人少得很,又都势利,这才耽搁了。听说了你父亲的才名,十分羡慕,认为最情投意合的,所以巴巴的托人写了帖子来。你知道老爷的脾气,最听不得三句好话,当时就眉开眼笑地,说蒙千金不弃,泰山抬爱,小侄哪有谦逊之礼,自是一切全凭泰山主持。哎小姐,这泰山是谁?可是当地的响亮人物?老爷对他好生敬重的。”

    说得黄裳笑起来。顷刻却又烦恼不已。关于后母的种种传说她从中外故事里都读到了不少,没想到终有一天这故事会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做了故事中那受苦受难的女主角。她把这挂虑对姑姑说了,姑姑也无法,只劝说:“那是大人的事,总不成叫你父亲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里没个女人也不成话。”

    黄裳想说,怎么没女人,家里不是还有两个姨奶奶吗?可是她终究没问。虽然不大清晰,可是她也多少知道点,姨太太是不能算人的,同佣人、同家里的汽车一样,都只是一种需要,一种排场。

    后来孙佩蓝进了门,第一件事便是重申秩序,建立声威。自己端坐在大堂里,召集了全家老小,命令全体跪着听训,长篇大论地说:“以前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由得你们作威作福,没大没小,把少爷小姐都带得没了规矩。这都不去说他了,实在是没人管教。但是现在,既然有我在这里,断乎不许再有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有谁眼中没有主子,不要说是有头脸的管家姆妈,就是三五代的老人,也都说不得了,统统该罚则罚,到时候可不要说我不敬老不给面子,别以为我是新进门的就拉不下脸来。”

    下人们吃了新奶奶的下马威,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崔妈和林妈私下里小声嘀咕:“以前只道太太厉害,现在才知道太太其实是傻,一味儿地讲究什么文明秩序,恨不得手把手儿给每个人上课教字。看看这一位,那是实打实地抢权,说动手就动手,说撵人就撵人的,哪里用得到讲?”

    从此黄裳姐弟便跟着遭起殃来,隔三岔五地被挑个错儿罚饭罚站的。黄裳虽然自小母亲不在身边,可也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地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楚,又生性倔犟不服输的,免不了便同继母时有口角。孙佩蓝以她不尊长辈为由,动辄请出家法来,大行教育之功。黄家麒因是新婚燕尔,正同新夫人如胶似漆的,又听她说“我新进门,若是不早早立下规矩来,以后这继母难为,就更没站脚的地儿了”便一切都交她做主,哪里管得了儿女死活。

    一次黄裳学校里要做手工,向孙佩蓝讨白布白线。孙佩蓝老大不情愿地嘟哝着:“念得个洋学校,又贵又罗嗦,不好好讲学问,倒要学什么针线。要学针线,家里女佣不有的是,哪个指点不得,还用到外国学堂里去学?”取了一块缝抹布打补丁用的粗白布和一卷缝被褥的粗白线出来。

    黄裳摇头,另要取细白布细白线,孙佩蓝火了:“细白布?细白布是上好的东西,要做衣服来穿的,是给你当抹布学针线糟蹋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儿,要用什么细白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粗的用已经不错了,你看看那贫苦人家,粗白布的衣服不知道有没有一件两件,你倒想拿细白布来做手工?整天在学堂里学来学去,难不成学的就是糟蹋东西?!”

    黄裳饶是细布没讨到,倒挨了一顿骂,回到学校里,因为粗布粗线不衬手,手工难免比别人粗,被嬷嬷翻得好大白眼,又被周围同学笑。从此便同继母更加生分起来,躲在学校里能不回家便尽量不回来,打不起躲得起,只不同孙佩蓝照面便是。

    而黄帝还是老办法,隔三差五装病躲事。风声松的时候在家里装病,风声紧了则干脆躲到医院里,便没病的时候也多半是苍白沉默的,风吹倒的样子,让孙佩蓝虽然看着他一肚子火,却不便认真发作,毕竟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子,身份同黄裳不尽相同,不能太苛刻了他。

    但是黄孙佩蓝虽然泼辣,却自有一样深得黄二爷心思处,就是她同二爷一样,也是位多年的老烟枪,练得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这一刻的温柔已经抵得过其他时候万种的泼辣。每当烟灯之下,烟榻之上,两人对面而卧,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东拉西扯的时候,二爷就觉得新二奶奶同自己分外地亲,简直亲成了一个人。对她所要所求无有不允。本来嘛,天地间她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他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人,两个人的世界也只有一张烟榻那么大,其余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因此这当家的大权便一天比一天更落实到二奶奶手中,到后来,索性连二爷用钱也要伸手向二奶奶讨了。但是只要二奶奶的烟钱给的及时,二爷对于其他一切都还好商量。不论二奶奶做什么,他总之是相信她是为了他好,不是要存心苛扣他。

    况且,二奶奶苛扣的也只是赌资和二爷在外面“花”的钱,至于其他的,他们两个在吃喝玩乐的艺术上倒是很有共同心得的,不仅有“同榻之好”且都喜欢吃外国进口的罐头芦筍,喝鸭舌汤,喜欢新鲜轿车。女儿学钢琴缴学费的钱没有,可是旧车换新车的钱刚刚好。都是二奶奶打牙缝儿里一点一滴省俭出来的。二奶奶可真是好,真是贤惠。黄二爷心满意足。

    所以黄二奶奶提出要三姨太走路的时候,黄二爷几乎连个绊儿都没打就同意了。

    那天是个阴雨天,也是在烟榻上,黄二奶奶烧着烟,同二爷面对面躺在榻上过瘾,一边聊些北京的旧事。家麒自然免不了吹牛,把自己摘花里手、弄粉行家那套本领吹嘘起来,夸说当年在八大胡同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欢迎,龟奴们每每见了自己远八里路就迎出来,常常为了抢自己的生意当街打架,又他嫖妓有时忘记带银子,姑娘们倒贴也愿相就等等。

    孙佩蓝撇着嘴说:“都说你有眼光,摘了八大胡同的花魁,可是我眼里看去,那三姨太长得也不怎么样。”

    家麒驳道:“谁说的?那是现在她老了,残花败柳,搁在从前,才叫水灵呢,真个名副其实,是个‘赛嫦娥’。又唱得一口好曲儿,梆子、京戏、昆曲、小调,又是鼓、琴、琵琶、箫,样样来得,算做色艺双绝呢。”

    他只顾替自己争面子,却不顾忌讳,大夸起赛嫦娥来,怎能叫孙佩蓝不听得心头火起,酸溜溜道:“依你说得这样好,我倒想见识见识。”

    家麒一时兴起,便当真命人叫了三姨太来助兴,立在烟榻旁调弦唱曲子。

    赛嫦娥自己平时给二爷唱曲邀宠倒是常事,便在从前,给一整桌的男客唱曲助兴也是妓家本分,可就是从来没在女人面前调过弦开过口,况且是这样的爷爷奶奶高卧榻上,孙佩蓝一对眼珠儿对她上下打量着,那才真叫个难堪,眼风身段儿一分也使不出来,兼且尴尬异常,却又不敢驳回,只得委委屈屈唱了一段牡丹亭“闹塾”:

    “手不许把秋千索拿,

    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这招风嘴,把香头来绰疤;

    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

    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

    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

    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

    敢也怕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

    家麒听得眉花眼笑,一个“好”字在嘴边未待叫出,孙佩蓝早已勃然大怒,跳下烟榻将烟枪就势往赛嫦娥身上砸去,骂道:“我倒也不用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倒真想把你这‘招风嘴’、‘招花眼’烫疤戳瞎了才好。什么叫‘夫人堂上那些家法’?你敢是讽刺我乱用家法,苛待家人?”

    那赛嫦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已满腹委屈,又吃了亏,索性撒起泼来,一头撞向孙佩蓝,哭道:“你打,你打,我叫你打死我算了。你是不是乱用家法苛待家人,你自己心里不知道,还要问着我?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赛嫦娥眼里什么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样会装腔作势调歪弄事的管家奶奶!”

    黄家麒本来觉得孙佩蓝挑剔唱词,未免多事,然而看到赛嫦娥打滚撒泼,鼻涕一行眼泪一行的,披头散发直如魔怪一般,由不得生厌,喝道:“不许吵了,没规矩,这是二奶奶,你当着我面就敢这样同奶奶吵闹,可想而知平时的可恶!”

    孙佩蓝见家麒替她撑腰,越发得意,立逼着便要他立字休妾。赛嫦娥倒也并不害怕,滚地大哭道:“休就休,谁怕谁?只是我进了黄家门这么多年,并没有偷贼养汉,没有兴风惹事。你们两个眼里多嫌着我,想这么便宜赶了我走,再不能的。要我走容易,权当我赛嫦娥跟错了客人,被二爷包了这许多年,如今清盘子散局了。二爷是个明白人,窑子里包姐儿该是多少银子一个月,二爷心里自然清楚,要想开销了我去,可是一分血汗皮肉钱也不许少了我的!”

    黄二爷乍一听只觉匪夷所思,细一想却又觉未尝不可。本来在赵依凡时代,二爷对三姨太给他带来的种种麻烦已经很头疼了,可是因为好胜不肯对太太低头,而且彼时赛嫦娥还年轻漂亮,一枚饱桃儿似水灵新鲜,的确也是不舍得。然而窑姐儿老得快,而且年轻时越是风光漂亮老时就越不禁看,简直就是风干了的水果,二爷是早已厌倦了,加之吸烟的人,对那方面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便觉得无所谓。既然二奶奶愿意代他出头把姨太太开销掉,那就随得她好了,不必计较。至于赛嫦娥狮子大开口,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跟了自己许多年,太沦落了也被人笑话,所以这笔遣散费便是丰厚一点也不妨的。

    而孙佩蓝只是要姨太太走,一了百了,遣散费小事,不足挂齿,所以难得大方一回,将眼面前用不着的金银器皿古董家具批了一大堆授予赛嫦娥,风风光光地送她上了路。

    赛嫦娥走的那一天,特意送信到乡下叫她远房哥哥来车接了去,临走还大吃一顿,打电话到“东兴楼”叫的菜,热闹非凡,不像走道,倒像办喜事。

    那一番风光,黄家的佣人多年之后还记得,常常议论说:“成天说婊子从良是上岸,这样看,倒是做了妾再被休,还原富贵自由身才算真上岸了。”

    天哪,二姨太楚红简直要在那一刻昏过去。还从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温柔关切地说过话呢,何况是那样文明高贵的一位先生。

    楚红哽咽着,一时说不上话来。林医生误会了,更加柔声地安慰说:“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来,喝口水吧。”说着,便一手扶着楚红的肩坐起,另一只手便端了杯子送到她嘴边来。

    “别担心,我会帮助你的。”这无疑是二姨奶奶一生中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是可以刻进墓志铭的。她倚在林医生的臂弯里,只觉就是在这一刻死了,也是幸福的。如今她倒忽然感谢起这场病了。要不是伤寒,她怎么有机会接近林医生,怎么能让他手把手地对她说“别担心”呢。他还说:“我会帮助你的。”他会怎样帮助她呢?带她走?离开这个黄家?

    楚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有另外的路走,可以离开黄家麒和黄二奶奶。可是现在她想到了。即使实现不了,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愿,这样的梦想。而所有的疯狂梦想的由来,都是源于那个人!

    也许一个病人是不该太胡思乱想的,那实在于她的病体不利。楚红虽然吃着药,可是病却一天天地重了。林医生很惶惑,十分地自责:“我真是学艺不精,竟帮不了你。”

    楚红那时候说话都已经很艰难,但她仍绯红着脸很幸福地说:“不怪你。”

    她脸上那样红,甚至胜过了以前三姨太赛嫦娥的胭脂。而她自己是从来没有用过胭脂的。她很怕这红落在林医生眼里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可是林医生却另有解释,认为这是肺病病人惯有的激动和病态。他因此更加歉疚了。

    到了秋天,楚红的病已经成了沉疴,眼看是没指望了。而黄帝也照常地在一春一秋必然发病,不得不住进医院。黄二奶奶也就告诉林医生不必再来了。

    从此,楚红那间原本昏暗的小屋就更加没了阳光,除了送饭给她的佣人外,几乎就见不到一个人。而她大多时候都是昏迷的,稍微好一点,便倚在窗口苦苦地望着,似在期待。

    树叶一天天地黄了,那个人没有来;

    树叶一天天地落了,那个人没有来;

    冬天是个无花的季节,但是有雪,如果,雪也是花的一种的话。

    种子在雪下发芽,而心事在雪中冷藏。楚红姨娘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事,人家也都不问。

    然后她便死了,同生前一样无声无息。

    直到第二天早晨下人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二姨奶奶已经咽气,赶紧报了二奶奶。二奶奶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又是一笔开销。”可是其实没有安排任何形式的葬仪,只是着人将屋里所有的被褥用具全部烧掉,生怕有病菌留下来。

    收拾行李时,在她的枕头底下,佣人惊奇地发现了一个药瓶子,满满的居然都是林医生开给她的西药。

    那是救命的药啊!是林医生掏了自家腰包一颗颗送给她的,她为什么竟没有吃呢?

    孙佩蓝苦心孤诣地挤走了赛嫦娥,却大度地留下了二姨太楚红,这并不是因为她对楚红额外开恩高抬贵手,而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把楚红当对手、当姨太太,而只当她是丫环。

    不错她是被收了房做了小,那又怎样?一日是丫环,就终身是丫环,甚至比丫环还不如。丫环还有个将来,楚红可是一辈子被钉死了在这十字架上,注定要侍候黄二爷和黄二奶奶一辈子的。

    从孙佩蓝进门起,楚红在她眼中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剥杏仁的机器,永恒地弓着身子,前刘海搭下来一缕,眼睛低垂下视,鼻子以下直到胸部都含糊,只见两只手在动,像一幅局部静画。

    黄二爷因为吸烟,嗓子里总是有痰,要喝杏仁茶来清火。二姨太楚红,便仿佛是专门娶来做杏仁的,一天到晚要么见不到人影子,要么就是坐在后门槛上剥杏仁,日子久了,她整个人身上都发出一股奇怪的青涩的杏仁味儿,冷而香。

    黄家的杏仁茶极讲究。俗语说:南杏甜,北杏苦。通常的杏仁茶多以甜仁入茶,捣碎了加糖加水以中火搅拌煮熟即可。

    而黄家却必要在甜仁中按照严格比例掺入几颗苦仁,益增其香。细小的一颗颗心形的杏仁泡在冷水里拔尽了苦味儿,便手捏剥皮,与上等白米对配着,在乳钵里研磨成尘,如同绞碎一颗心。这才加糖炖熟,并要瞅准火候,在开锅前略注一点鲜牛奶,使杏仁茶添入几分奶香味儿。不可太甜,不可不甜——这,便是学问了。

    二姨太楚红做的杏仁茶,甜而不腻,清而不苦,诚为杏仁茶之极品。要不是这样,二爷还真想不起自己有这么一位姨太太,等闲也绝对不会问一句她的存在。反正她总是在那里的,像钟表一样的准时,在合适的当儿递上一碗冲泡正好的杏仁茶。

    可是这天早晨杏仁茶断顿了,催茶的佣人回来报说:二姨奶奶病了,在床上睡着未起,发高烧,还说胡话,看情形好像是得了伤寒。

    黄二爷很不高兴,一个姨太太,除了剥杏仁风吹不着雨打不到的,怎么竟会这么娇贵,无缘无故地发什么伤寒。治吧,又是一笔开销,不治,家里躺着个半死的人也不成话。二爷实在没心情理这些,只挥一挥手说:“问奶奶去,叫奶奶拿主意好了。”

    孙佩蓝很诧异:“伤寒?那可是传染病。害死人的。二姨太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可不要在这里养病,过到别人身上了不得的。”问知老家的人确是死光了,便又拧着眉说:“偏是没钱,偏是罗嗦。这可怎么好呢?关照厨房,给做点清淡的,养两天看看吧。”

    她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就好像在路边拾了猫儿狗儿,一时起意要“养两天看看”佣人自是心寒,却也不敢多说,只有照二奶奶的话吩咐下去。

    倒是二爷,后来倒还有心问过两次,说自从楚红卧病,这杏仁茶的味道可差多了,不是熟烂甜腻,就是又苦又涩。这下人的手式就是不如二姨奶奶,不知楚红还要多久才好。

    二奶奶便说:“她是传染病,我冒险进去看过一次,样子竟是不大好呢。我已经关照过管家,下次给小帝打针的林医生再来的时候,要他顺便看看二姨奶奶。林医生这两年在我们家进进出出,也拿了不少钱了,要他给二姨奶奶白瞧瞧,想他也不好意思说钱吧?”

    二爷听到钱就头大,咕哝了两声:“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一个小帝已经吃不起了,又添一个楚红。”此后便再不问起。

    拖到这年年底,二姨奶奶也就咽了气。说是肺痨,会坏风水的,祖坟也不让进,就着人拖到乱葬岗随便埋了。

    自此,黄家二房便只有一位主事奶奶,结束了妻妾成群的岁月。

    在这一点上,后二奶奶孙佩蓝的行为倒是要比一心主张一夫一妻的前二奶奶赵依凡彻底得多也见效得多了。

    关于二姨奶奶楚红的死,黄家佣人的传说里颇带一点罗曼谛克的韵味。

    其中传得最热的一种说法,是说二姨奶奶其实是自愿求死的,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相爱的人——仁心医院的林医生。

    林医生是外国留学生,在仁心医院当职,由朋友介绍给黄家,常来给黄帝少爷打针的。

    黄帝自幼体弱多病,不好的时候比好着的时候还多,因此家里常常要请医生。后来就固定了林先生,这是因为他态度格外好,而收费格外低。

    林医生的态度好是有目共睹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客客气气,除非看病开方子,否则别人站着,他绝不肯坐着,跟下人也是一样。如果佣人跟他客气,他就会说:“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我应该尊重您。”

    大家觉得他好,也觉得他怪,常把他的言行当笑话讲。二姨奶奶也不例外。

    可是那时他毕竟离得远,顶多隔着人看一眼,彼此点头打个招呼,连端茶倒水也轮不上她,自有一大堆丫环婆子抢着去做。然而现在,现在他们突然空前地接近了。他就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抚着她的额,忧心地、温柔地、关切地沉吟:“烧得很重,得赶紧用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