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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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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所医院,另一个病房里,石间在合目安睡,夏扶桑坐在旁边削水果要做水果盅。床头花瓶里插着大束剑兰,映得满室生春。

    扶桑每削完一只水果就抬头看丈夫一眼,多么艰难她才抓到机会令他回头,她绝不要他再次离开自己。

    石间已经三十出头,可是就为了他叫做“时间”时间便对他格外眷顾,好像他自从过了27岁生日便再没长过,脸上适当地有一点点纹路,不深也不浅,是男人刚刚成熟,但还没有露出疲老的最佳状态。而石间的精力也永远无穷,好像比常人多出一个脑子,所以也比常人多出一颗心。不能说他对自己不好,可是他也对别人好,对那个孔子曰好,他有两颗心,分别给了两个女人。

    扶桑摇摇头,仿佛想摇掉不快乐的记忆。她逼着自己专心一点,将手中的苹果雕得更精细些。这两天超市里没有卖草莓的,水果盅颜色只好单调一点。记得昨天石间抱怨:“在医院里闷死了,天天香蕉苹果,真想出去喝杯酒。”

    扶桑问他:“什么酒?”

    “谁管?啤酒白酒果酒,是酒便好,越烈越好。”又发狠“出去之后,买它几十箱好酒,全部倒进浴缸,我也来一场酒池肉林。”

    想起石间垂涎欲滴的样子,扶桑不禁微笑,馋成那样,可见是闷狠了,当初喜欢石间,也就是为了这份豪气吧。

    当年在北大读新闻,石间是惟一的陕西人,地地道道的农村小伙子,却一口标准普通话,衬衫虽旧但整洁干净,头发一丝不乱,眼中写满自信,丝毫不以自己的农村户口为忤。崇尚包装讲究出身的北大校园里,扶桑好心地提醒他:“你不说,谁也不会相信你是农村来的。”

    “但我的确是农民。我会扶犁、间苗、扬场,地里所有的活我都会干。”石间回答,语气十分自豪。

    是的。一个人的优秀与否与他是什么人无关,而在于他怎样做人。石间的理论相当简单而坦荡,他是农民,且是一个好农民,所以他应当自信。如今他做了学生,他也是一个好学生,自然更该骄傲。相信将来如果他经商或从政,也一定会是好商人好政客。石间的确有理由自豪,石间是有大智慧的人。

    扶桑反而自惭,羞愧地说:“我是城里人,可是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不会踩单车,可以说除了让父母操心什么也不会。”

    “你才不会是那种让父母操心的人,你一定是你父母的骄傲。”石间安慰她,眼睛亮亮的。于是他眼中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她问:“你教我骑自行车好不好?”

    他们是那样走在一起的。从她把手放到自行车把上,而他把手放到她手上那一刻起,她便爱上了他的。当他的手覆盖她的手,她觉得安定,温存,心中无限欢欣。那种温暖一直延到心深处去,同他眼中的光芒一起,照亮了她的生命。

    大学校园里,处处留下他们的双双俪影。扶桑喜欢一切带着古老色彩的事物,石间便常常给她讲古长安的历史风情,讲钟楼,还有钟楼上的景云钟。

    石间说:“知道为什么明太祖时期,长安已经不是中原的首都,可是长安钟楼却仍然是全国最大的一座钟楼吗?那是因为朱元璋登基不久,关中一带多次地震,人们盛传城下有条暗河,河里有条蛟龙,蛟龙在翻身,长安在震动。朱元璋害怕了,他出身和我一样,是个农民,虽然龙袍加身,总怀疑自己不是真命天子,生怕城下的真龙出来了,自己皇位不保。于是下令在龙身上修了一座全国最大最高的钟楼,还特意调来了‘天下第一名钟’景云钟,镇住蛟龙。可是过了大约两个世纪,随着长安城扩建,城市中心东移,原来的钟楼显得有些‘偏心’了,于是整体拆迁,搬到了现在的位置。可是搬迁后,景云钟再也敲不响了,怎么撞都没用,只好另换了一口钟代替。原先的景云钟,就被送到碑林专门筑亭存放,养老去了。”

    接着逗扶桑:“你要再老是不说话,我就把你送到碑林,跟景云钟做伴去。”

    扶桑性格内向,喜欢冷战,每当两人怄气,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石间急了,就会使出杀手锏来,问她:“你以为你是景云钟啊?再不响,送你去碑林。”

    每当这时,不论扶桑心里有多气,都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后来,父母知道了她的抉择,一度十分震惊,但是石间第一次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便同意了。扶桑很坚定地说:“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一定要嫁给石间。爸,妈,我希望你们祝福我,帮助他。”

    扶桑的父亲夏老先生当时说:“我们祝福你,但是,你自己选的路应当自己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求助娘家,也不必让他知道你娘家的实力。施与受,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扶桑把父母的劝戒警记在心,果然对石间矢口不提父亲的真实权势。甚至她第一次来到石间家,面对那三孔家徒四壁的窑洞和两万元欠款时,她也咬紧了牙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丈夫是她选的,她没理由要娘家的人帮她承担责任。

    她赌定他会成功。她赢了。

    他先是留校教书,是个好助教。后来下海经商,是好经理。

    她结婚,父亲只正常地给了1000元彩金;她从牙缝里省下油米钱替婆家还债,父母不闻不问;但当石间决定弃教从商时,父亲却一次拿出20万元和一张有权有势者的名单交给石间。

    石间没有让她娘家人失望,他一步跃龙门,三年之内身价便翻了近百倍,成为期货公司的总经理。

    但是分享他的成功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扶桑不能不伤心,惟其付出得太多,越发不能面对失败。仿佛一个跑马拉松的人,一直坚持着跑到最后,眼看要冲刺了,却忽然不支倒地,眼睁睁看着别人夺去桂冠。太没道理!太不甘心!

    扪心自问,她对得起石间,也配得上石间。往事不计,单就今朝而言,石间虽财雄势壮,但她的事业也正如日中天,畅销书排行榜上一直名列前茅。她不是美女,却是不折不扣的才女,风度举止都属上乘,生活品味更是一流。从哪方面讲,石间也没理由遗弃她。而石间也不知多少次山盟海誓永不负心,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赶到医院时,医生正试图把石间同蘑菇分开。血肉模糊的两个人,却还死死地抱在一起,仿佛既知大势已去也就无畏,只求永生永世不分开。他抱着她,把她藏在怀中,故而她只折断一条腿,他却差点不能生还。

    那一刻扶桑希望死的是自己,可以不要看到这一幕。但她还是本能地告诉医生:“要输血吗?我和他一样,都是b型。”

    生死存亡之际,他的安危仍比她的心痛重要千倍。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死,她要救他。

    他被救活了,那样软弱,那样无助,宛如婴儿,吃喝拉撒全都要她照料,她提前做了母亲。

    她安排他住进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为他请了两个特护轮班服侍,却仍坚持事必躬亲。在救治他的整个过程中,她的心中只有他,没有自己。但他现在终于活过来了,她却一天比一天更介意,更难忘怀他曾经的背叛。她太相信石间,太相信他们的爱情,原以为他们的爱会维持到海枯石烂。她自己经历着忠贞如一的爱情,也在笔下叙述着两情相悦与子偕老的传奇。但是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拿不准,他们的婚姻并非牢不可破,她关于爱关于家庭的所有理论都再站不住脚。这一场车祸,重新成全了她,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毁灭了她。车祸之后,她再也不会是那个惟美的充满信任的夏扶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男子在现世已经绝迹。饮其一瓢而眼望三千,才是男人的真心真愿。

    门轻轻响,扶桑回头,看到夏瞳隔着玻璃窗在向她招手。扶桑立刻放下水果走出去,谨慎地一直拉着夏瞳走到医院花园才开口问:“怎么样?”

    夏瞳摇摇头。

    扶桑皱眉:“她还是不答应?”

    夏瞳安慰:“放心,钱的声音最大,她迟早就范。”

    扶桑低头:“你姐夫将来会恨我。”

    “他永远不会知道。”夏瞳向表姐保证。这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好戏,这是一出设计得天衣无缝的绝妙好戏,而他是最好的导演,只可惜这秘密不能与人共享。他看着表姐,她不会知道他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但,不论他做了多少,都报答不了她为他所做的。

    当下,夏瞳笃定地对表姐保证着:“那边的事交给我,你操心这边就好。”

    “这边”、“那边”像不像旧时候大小两房妻妾的惯用代称?

    夏扶桑感慨万千,轻抚一下夏瞳鬓角,说:“瞳瞳,你长大了”再说不下去,只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匆匆告别。

    回到病房时,石间已经醒了,正同护士小姐聊天。石间为人风趣随和,是医院里最受欢迎的病人。所有的护士都羡慕夏扶桑有福气找到个好老公,但这会儿扶桑听到护士一句话反转来说,告诉石间:“你真有福气,找到个好老婆。”

    扶桑微笑:“都说医院是严肃地方,可是你们这里的小姐们嘴一个比一个甜。”

    护士接口:“比夜总会小姐也不相上下?”

    扶桑反而不习惯:“用得着这样自嘲?”

    护士倒不以为意:“其实做什么还不都是赔笑脸侍候人?照我说除非回家做太太对准当家的一个大老板,否则零打碎敲了贩卖自尊赚点生活费,我觉得自己还不如舞小姐呢。人家的笑脸比我值钱多了。”

    扶桑讶异:“这样愤世嫉俗干吗?”

    护士侃侃而谈:“不是愤世嫉俗,是看开了好做人。大家都是卖力讨生活,谁比谁高尚多少?舞小姐赔笑脸受委屈可以换得来真金白银,我们做护士的一样要对病人赔笑脸受上头委屈,最多不过换个护士长的位子月工资长一二十元,不够人家一包高级卫生巾钱。我们看不起人家,人家还看不起我们呢。都是一辈子,人家怎么说也算是享受过。我就是没资本,我要是丰乳肥臀,我也做舞小姐去了。”

    扶桑瞠目,她不是没见过那些所谓新新人类,破洞裤,露脐装,黑嘴唇,一副墨镜把自己和世界隔得老远,永远在冷酷地嘲笑,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护士是白衣天使,天使也渴望堕落?

    她有些怔忡。石间赶紧冲护士摆手:“我老婆是正经人,你这样给她恶补,小心刺激了她。”

    护士笑着收拾针剂退出。扶桑犹自感叹:“现在年轻人不过小我们五六岁,已经潇洒得不得了。以后代沟的跨度会越来越小,两三年就分一个战线出来了。”

    石间笑:“你听她们,也都是口头豪放,社会还没进步到那份儿上,你也不算落伍,仍然是当红言情女作家。”

    “可是我的爱情故事已经落伍了,连自己都不再感动。”扶桑脱口而出,但立刻就有些后悔了,如何口角含酸像个怨妇?扶桑为自己的沦落感到不堪,一时说不下去,默默背转了身向着窗外。

    屋子里静寂如水,可以清楚听到风吹拂窗帘的声音,茶几上剑兰顾自幽微地芬芳着。

    许久,是石间先开口,艰涩而恳切:“对不起。”

    夫妻6年,他已经可以只凭她衣角的抖动便明白她之所想。但是这样的默契,竟也不能天荒地老。

    扶桑忽然之间决定不再回避,明白地问:“你要找她吗?”自石间醒来之后一直到现在,他们两个都小心地,谁也不提起那个第三者。但是无疑,他们俩谁也没有忘记,时时刻刻,他们记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石间低下头,竟然不敢直视,只是问:“她怎么样?”

    “你把她保护得很好,只伤了腿,已经上了石膏了。”

    石间吁出一口气,点点头。她还活着,这就够了。但是今生今世,他不要再见到她。他已伤害扶桑太深,不要再来一次。石间决定从此再不提起这个名字:“扶桑,相信我,我不会再同她见面。我不会再对不起你。”

    扶桑不语。有时沉默比一千一万句诅咒更加强烈。

    石间沮丧地叹息:“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报应。扶桑,你要是不肯原谅我,不如当初不救我。”

    扶桑依然望着窗外,不语不动。

    石间不放弃:“我知道是我辜负了你,你怎样怪我怨我都是应该。但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即使同她在一起时也没有。我只是喜欢她,被她吸引。她逃婚,放弃大小姐身份来找我,我没办法不理。但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我从没跟她说过一个爱字。我说不出口。我爱的人只有你。”

    真的,当初是怎么会心生异志的呢?夏扶桑的确始终是他心头最爱,但也是他至大负担。他们结合时,所有人都称为爱情传奇,所以传奇,就是因为不相称。一个是都市才女,一个是农家少年,人们都认为他八字配合中了六合彩。她帮他还债,于是不仅是他,他整个家都蒙了她的恩。他后来虽然扬眉吐气,却毕竟还是凭了岳丈家的扶助。他们于他恩重如山,她的优越感,体现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中,渐渐成为他心头重负。

    站在不同的立场,同一个故事往往会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夏扶桑替夫还债的壮举在石间看来恰恰是一场滑稽戏。

    夏家有钱,到底有多少钱石间现在也不清楚,但区区两万对于他们绝对是九牛一毫。可是他们明知石间穷困,却不肯拔一根毛来救助,只眼睁睁看着扶桑陪他受苦,看他愧对贤妻,肝脑涂地而不能报,恨自己枉为男儿身,不能带给妻子安逸,倒要她节衣缩食替自己还债。逼得石间不得不放弃心爱的大学工作,投入商海。他们却又慷慨解囊,一给就是20万。

    石间表面上磕头如捣蒜只差没有山呼万岁谢主隆恩,内心却十分悲凉。两万之于20万,天差地远的两个数字,可是他们可以拿20万来赞助,却不肯拿两万出来还债。石间明白,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两万是施舍,20万则是投资,他们认为这是保全他的自尊。但对于石间而言,这恰恰是明确的提醒,提醒他与夏家的距离,提醒夏家对他的有节制的恩赐,是更彻底的撕毁自尊之举。

    他们给了他机会,扶他成功。但是,他们收买了他的自尊,他今世都要仰着脖子看她们一家人。

    他努力地适应扶桑,靠近她,为了她而学习穿西装打领带,学习冲咖啡喝红茶,使用剃须水刮胡子,走路把腰板挺得笔直,甚至重新调整吸烟的姿势。他把自己身上的农民气息挤牙膏一样一点点挤出去,把自己的自信与骄傲一点点挤出去。

    当初,她爱的是他的自信。可是同他在一起的日日月月,她的一言一行,却是在不断否定他的过去,令他重塑自我。在他不断走向成功的时候,他也在不断失落着。

    但是石间只有承恩。而后成功。

    成功也成功得不快活。

    这时,蘑菇出现了,一往无前地爱上他。

    一个名门闺秀做过他的救世主,另一个更加富有更加年轻的豪门千金却视他如上帝。

    扶桑是大海,蘑菇却是他浮出海面接触的第一缕清新。

    蘑菇是风。那种诱惑,令他情难自已。

    在与蘑菇相处的日子里,他了解到自己与扶桑之间缺少了什么——平等。在他们的婚姻中,他并非没有付出。

    承恩也是一种忍受。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否认扶桑的伟大。内心深处,他仍然爱着扶桑,从来没有改变过。当他伤害扶桑,他是真的痛悔。

    他一字一句地忏悔,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除你之外,扶桑,我不会对任何女孩说爱。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我这条命是你帮我捡回来的,以后就是你的了。我若再对不起你,宁可再出一次车祸,把命还给你。”

    扶桑沉默如旧,可是她的双肩在抖。

    石间读得出她的心痛,他顿一顿,再次呼唤:“扶桑,你说句话好不好?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沉默的景云钟和碑林钟亭的故事吗?你是不是真的下决心要做景云钟了?那么就把我劈了,拿骨头建个亭子,珍藏你,陪你一辈子沉默到底好不好?”

    扶桑终于慢慢回头,犹自满面是泪,却已经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