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并没有把握阿难会在婆罗尼斯,虽然我已经计划朝那个方向走。

    我现在找阿难,和两天前答应苏菲时不一样,最先我是被动的、无可奈何的。可是今晚与苏菲谈过后,我的被动情绪消失了。疑团太多,我被逗上劲了。我倒要看看这个八卦迷魂阵,看看布阵的诸葛亮究竟是否在唱空城计。这种刻薄话,不应当是我说的:我是作家,应当对人类的苦难,感情的激荡,有感受有同情。但是对罗曼蒂克,我一向有过敏反应。言情小说家,尤其是能现成搬上电视的那种专家,我总能听到他们取到巨额稿费一路笑到银行。

    突然,屏幕上闪过一行字:“雷声如鼓,雨水入夜,世界变得有情有味,让我想起你的温柔。”

    这当然是茅林,不过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一行句子。来得正是时候,虽然我并不鼓励他成为汪国真第二,那太杀风景了。我的手指按出的一个个字“请引路,我在待命。”

    “到婆罗尼斯去,戴上了莲花,饮清净的泉水。钥匙就在你的手中,就像圣徒拨开恒河雾幔。请到该地找退役的辛格上校。”

    “请告辛格上校的地址。上校与阿难什么关系?”

    茅林总算停止了抒情。他比苏菲强,他知道假不是真,真不是假。“地址还没有。不清楚他在故事中的角色。我在进一步查索。明日到那里。”

    “把故事说完吧。”

    “真的不知道。睡吧,失眠者夜长,疲累者路远。”又来了酸溜溜的句子。

    “再见!”

    “不准联系,双重清除!”

    我只好合上电脑。我对最后他的语气突然转变,极不高兴。不是说他的命令口吻不对,而是觉得从私人交情转到公事公办,这个人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未免太冷酷!

    我没有向苏菲报告我的走向,不知道是否应当给她说清。我心里乱乱的。本来我该好好看看泰姬陵。巴利文法句经说:我自己是迷惑的,为何还要贪求同样迷惑之物?

    天刚亮,我就坐在旅馆的大堂里等消息。昨夜我给了旅馆的侍应生小费,叫他想办法买一张任何班次的火车票去婆罗尼斯,结果他打听到我乘的那列火车竟一直没有走成,还停着原地,第二天早晨任何时候可能走,说是前方障碍将被排除。而且我的票还有效:我的座位还空着。我不想坐到停了一天的车厢里,那里的调味已经太复杂。但是这班车还得赶上,下一班车不知又会有什么问题。

    看在小费面上,他第二次去打听。一头大汗回来,告诉我火车准时清晨五点开,他说帮我叫了出租车,马上就到。我谢了他,就站在旅馆门口,凌晨时街道空空如也,出租和三轮车人力车还没有醒来。不过火车站并不远,我的行李轻便。我决定不等出租车来,自己走路。

    洁白的泰姬陵正反射着日出淡红的光线和色彩,在迷蒙的朝雾中熠熠闪亮。我急急赶到火车站,顺着轨道,远远看见了停着的火车。

    我顺利地上了车,找到我的车厢。那两兄弟一上一下睡得很沉。而车里旅客可能是知道火车开不了,大都跑掉了,一夜未归,现在还未回来。我算是赶巧了。婆罗尼斯不像去德里三个半小时就到,长途汽车受不了,有十二个小时车程。若火车不开,坐长途坐汽车一定受不了。好像有佛陀助我。

    五点十分火车启动鸣笛。我松了一口气,回望亚格那城,能看得见泰姬陵一角。我谢罪,面对这世界上神圣的美谢罪:我怠慢了爱情的象征,因为我不得不处理一件实在太像爱情的爱情。

    太阳喷薄而出,天瞬间大亮,霞光已经萎谢。

    火车行驶在恒河平原上。不时可见低矮的房屋、独行僧、佛塔寺院隐在古树中,远远的山丘线条均匀地画在恒河与深蓝的天空之间。我坐在车窗前,河面宽起来,没有船,很静,阳光透明,河水异常斑斓。

    我看见苏菲和阿难在水里裸泳,他们的身体比在月光下更美更动人,她的头发在水里撒开,合拢,她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拉在一起,另一只手和双腿碰开的水花光灿灿,如双鹰展翅飞着,声波穿过车玻璃,响在我的耳旁。她从水里一跃而起,肩宽臀部大,腰显得小,腰以下部分是巴黎正在流行的美女梨形。乳房有点下垂,但却是一个少女的年轻和娇美,懂得跳跃得人心痒痒,双腿修长,看得出这个女人熟透了,鲜活极了。她踩着水,靠近他吻他,轻柔的叫声是咒语,使他停不下来,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滚在他泛古铜色结实的肩膀,温柔地滑下他的背和屁股,他健壮的臀部上有颗红痣。刺得我的眼睛好痛,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滋味,我竟吃醋了。

    我一惊,再仔细一看,恒河还是恒河,不是南丫岛,没有苏菲和阿难。

    但我在古老的恒河上看到的爱情,想想还是非常美。苏菲越是半隐半露,矛盾百出,我就越是感兴趣。我认识苏菲是在1995年,按照昨天她说的,那时和阿难分手已经一年,就是1994年的秋天就再也没有见面。那她如何能将阿难介绍我?我骄傲地婉谢她介绍,给她台阶下,不然她会及早露馅。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很爱阿难,而阿难未必也不爱她。虽然这一点不能确定,苏菲的爱却是真实的,不然影响不了我,直接捣毁着我内心坚冰一样的伤口,透过这伤口,我看见她的伤口,虽是冰山一角,但我看见了。

    车厢里放着印度歌曲,照例缠绵而热烈。全世界的爱情都是一样的。我拿出日记本,翻到1月20日。简洁而详细地记下这两天的行程,好不容易忍住手痒,不写下看法。可是火车的鸣笛使我心烦意躁,我觉得应该把苏菲以前告诉我她与阿难之间的事全部回忆出来:不是那些有实质意义的事情,那些事情早就郑重其事地写过。我现在记起的是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男女之事,琐琐碎碎,前颠后倒的讲述。当时认为琐碎没有用处,今后写小说借一点无妨。现在我觉得或许我应当好好清理一下我对这两个人的了解。

    他们最初见面,是在一个电影演员家的聚会上。因为知道阿难会去,她才特意赶去的。苏菲是第一次到北京,迷路去晚了。她握着阿难的手,希望能给他做一个采访。阿难说没有时间,马上要去医院看一个朋友。她固执地说,她也没有多的时间。

    苏菲的骄傲使他改变了主意,他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上。北京冬天的夜里,胡同里黑糊糊,地上积雪太滑,一不小心就撞到墙,她就跌在地上。她再次坐上他的车就抱住他的腰,好了,再也不撞墙,遇见人他也能灵巧地绕开。那年她二十出头,眉毛高挑,眼睛深黑,脸上每个部分都是黄金分割,高高的个子穿一身红大衣,头发卷曲,围了根蓝绿紫的竖条纯毛围巾,宽边黑帽子。

    “你是什么香港记者?你是天老地荒只出一个的绝世佳人!”那夜他就对她说。

    那个花家地医院,围栏高过人,大片的荒地,与小饭馆相邻处是铁丝网。北京的雪在花家地没有融化,连地上也是厚冰,夜泛着白光。医院里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她是后来才知道的。有天晚上他一人在家,对着镜子坐着弹吉他。她推开门,没惊动他地走近。当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却继续拨弄琴弦。她站在他背后说“你不爱我,我专门从香港飞来看你,你也不愿意对我好一点。”她瞧见自己的脸在镜子里,还有他的脸和大提琴。对她的话,他当没有听见,照旧拉琴。灯火通亮,如同北极光下的荒野。但是当她转过身走出去,她听见阿难“咚”地一声跪下,抱住她的双腿,泪水涟涟。

    她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说着她也跪了下来。两个人尽情享受互相流泪的放肆,享受天选地配的结合。他说:“你哪是什么绝世佳人,你是收藏灵魂的魔鬼!”

    苏菲明白,阿难是说他不会跟别的女人有染。这种山盟海誓式的表白,反而让她心中不安:她越是爱阿难,越是觉得独占反而危险:这个男人活动能力太强,很少有女人不喜欢他。如果他不拒绝,女人很难拒绝他。苏菲觉得,过于忠实他们的爱情,会对他的心理压力过大。但是的确阿难此后不再理睬任何女人。

    我想,苏菲重新见到阿难,是那年秋天,1994年。她突然接到电话,约她到中环的一家旅馆里——他再次来到香港。她去晚了,进房间后,他要和她做ài,她做了,做完后就抱怨阿难半年多没影,抛弃了她。既然抛弃了她,那为什么又要见她?两人又争吵起来,他骂她,她哭了。他愤怒了,手碰到什么东西,就砸什么,狂暴而神经质,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穿上衣服跑掉了。

    此后苏菲伤心地在家里等电话,可是等不到。

    其实苏菲也知道,他一直住在她在南丫岛的别墅里。但是没有他的电话,她不敢去。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又打电话告诉她,离开香港的时间到了。第二日她下午就到了岛上,她带了照相机,笑着对他说,最后当一次模特儿吧。他看看她,说这是荣幸。

    他们来到沙滩,她举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眼里全是泪水,怕一动,就会弄脏化妆,不好看,她不愿意看到自己这样,只得停下来。如果有一张手帕就好了。他递过手帕,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接,用手抹抹,情愿让脸花着,继续拍。离别把那天晚上的压抑气氛点燃,她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坠入海水里,撕掉衣服,挣脱一切束缚,狂热地在海水里做ài。我想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在海水里做ài,只是在苏菲的记忆中,出现过许多次。

    开始得太好,结束就糟到不能再糟。南丫岛二人离别后,她一咬牙,干脆不再找他,硬着心肠与他彻底断绝来往。她需要做许多事,他也需要做许多事,必须各奔新路。如果苏菲认定已是七年,就是七年:在时间上,三百五十天,与几千几百天,没有太大区别。

    她一点也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在哪里,打听过,还是没有踪影,也就作罢。想或许等一两年,或四五年就会有联系的,就会见面,重新在一起,和好胜过当初。谁知道世事风云变幻无常,风筝断了线,而且本来线就不在手里。

    她慢慢脱光自己的衣服,不断地听他的歌,想着是他在进入她的身体。可她的手怎么会是他的手?她又急又恨。生命里一年没有男人行不行?行,十年也行,她发誓再也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谁会比阿难更爱她呢?浸透过阿难身体的海水,不仅从咸变成苦涩,而且发出一种臭死鱼味,她一闻见就会呕吐。

    我记得苏菲曾在我的笔记本上写过一行字:“两只乌鸦一高一低,需要灯,就得点亮翅膀。”

    我开始懂这些字了,有一个人的翅膀要点燃,也许两个人的翅膀都会燃烧起来。她想说什么?我开始有点害怕此行的结果。

    一夜几乎没有合眼,我强迫自己,你必须睡,睡两三个小时也好。念咒似地重复地说,果真有用,竟睡着了。可一小时不到,我就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