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红旗谱 > 第五十一节

第五十一节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天,严知孝吃过早饭,叫严萍帮他穿上皮鞋,穿上丝罗大褂,提起手杖,他想到北菜园陈氏公馆去找陈贯群。一出大门,正碰上冯贵堂走到门前。

    冯贵堂今天穿着袍子马褂,戴着缎子帽盔,新理了发,修成八字胡髭。严知孝、陈贯群、冯贵堂,三个人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见过面,一块玩过。今天他以同乡故里和表亲的关系,来看望严知孝。可是严知孝一看见冯贵堂,立时脑子里唤起一个念头:当他的表兄冯老锡和冯老洪打官司的时候,冯贵堂站在冯老洪的一边。那时,冯老锡也找过严知孝,严知孝不愿走动衙门,多管诉讼上的俗事。再说同族两院打官司,谁打输了也不好,谁打赢了也不好。于是就一口回绝不管。冯贵堂熟悉法律,衙门口里熟人多,他帮助冯老洪,冯老锡只得打下风官司了。

    冯贵堂看见严知孝从门里走出来,把脚一站,笑出来问:

    “表兄!你要出门?”

    严知孝也只好站住脚,说:“呵!你才来了,我想到贯群那里去。”他想:“贵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说着,两个人又走回来,到严知孝的书斋里。严知孝问:

    “怎么,到保定来打什么官司?”

    他这么一问,冯贵堂搓着手笑了,说:“我倒是爱打官司,我是法科毕业嘛!可是这一趟来,并没有什么官司可打。我想看看育德铁工厂的水车。”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捻着帽盔疙瘩,转了几个圈儿,放在桌子上,说:“嗯,育德中学虽然是私立的,还办得不错。这位校长也是个能人,能办好学校,也能办好工厂,都能赚不少的钱。”

    严知孝斟了一碗茶,放在冯贵堂面前,问:“听你说话,倒是挺注意实业,乡村里兴开水车了?”

    冯贵堂说:“那里,乡村里人都是死脑筋,净想逮住兔子才撒鹰。你要想对耕作方法有所改良,比登天还难呢!”

    严知孝说:“恐怕和乡村经济破产有关系吧!”

    冯贵堂说:“那里,他有了钱在柜里锁着,都不肯拿出来叫它折个斤斗儿,那还不等于是死钱?光是在一些穷老百姓身上打算盘。如今乡村里人穷得不行,整着个儿煮煮能撕出多少拆骨肉来?”

    严知孝问:“听说你回了家,日子过得还不错,你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梨呢?”

    冯贵堂说:“老辈子人们都是听天由命,根据天时地利,长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我却按新的方法管理梨树,教长工们按书上的方法剪枝、浇水、治虫。梨子长得又圆又大,可好吃哩!可是那些老百姓们认死理,叫他们跟着学,他们还不肯。看起来国家不亡实无天理!看人家外国,说改良什么,一下子就改过来,日本维新才多少年,实业上发达得多快!”

    严知孝听他说到农业上的事情,倒发生了很大兴趣。他说:“恐怕和穷困有关系吧!人们没有钱,用不起那么多人工,垫办不起。”

    冯贵堂生气说:“他们垫办起了也不垫办。咱倒想办办这点好事,叫人敲锣集合人们来看我剪枝,你猜怎么样?庄稼百姓们一个人也不来!”

    严知孝说:“你得先告诉他们这种好处。”

    冯贵堂说:“不行,你说个天花乱坠,他们也不肯信你。”

    两个人说起家常话,冯贵堂说了一会子他回家以后,如何改良家务,如何把牛换成骡马,如何养猪。如何开了油坊、粉房、扎花房。又如何开了杂货铺子、花庄什么的。他说:“在目前,我的努力方向,是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买上水车。要按着书本上,学着外国的方法耕种土地,叫我的棉花地上长出花堆,玉米地上长出黄金塔来。”

    严知孝一听,觉得冯贵堂谈得很有道理,也跃跃欲试。他老早就想过田园生活:茅屋三椽,老枣数株,二亩田园,一口小井,一把辘轳,就足以娱晚年了。他说:“你说的倒是一个良好的方向。”

    冯贵堂说:“我还想开鸡场,在乡村里养鸡养兔。据说法国有一种蛙,每只能长半斤重,可以肉食。要是把我那大水塘里都养上这样的河蛙,也能赚不少钱!”

    冯贵堂健谈,一谈起来就可以坐折了板凳,熬干了灯油。严知孝心中有事,觉得实在烦躁,可是又不能不奉陪。冯贵堂和冯老锡不和,他又怕引起冯贵堂多心。直到冯贵堂抬起手看了看表,有十一点钟了,才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

    这时严知孝心上才松下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冯贵堂说:“我住在第一春。”第一春饭店,是当时保定市最大的旅馆。一些冠盖往来,大商巨贾,上城下县都住在这儿。冯贵堂说:“长时间不见了,我还想请你去吃顿便饭。”

    严知孝说:“贯群初到保定,在那里吃过一次饭,也有好久不去了。你住在那里还行,你有钱。”

    冯贵堂说:“钱,就是花的。有了钱不花,那等于是没钱。人应该会支使钱,不能叫钱支使人。可是有的人,象我那老爹一样,就成天价叫钱支使得不行!”

    一面说着,严知孝提上手杖,跟着冯贵堂走出来。走到胡同口上,冯贵堂又走进槐茂酱园买酱菜。据说酱园门口那棵老槐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乡下人进城,一定要买些酱菜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冯贵堂买了十篓面酱、五篓糖蒜,还买了什么紫萝、姜芽、螺丝萝卜一大堆。等得严知孝很觉心烦,才想自己走回去,冯贵堂又喊了人力车来,也没问价钱,两个人就坐上去。

    到育德铁工厂的门口,冯贵堂又叫人力车停住,拉起严知孝走进工厂。大院里放着几座打铁炉,几个人拉着大风箱,扇着呼呼的火苗。并排放着十几辆大水车。冯贵堂走到水车跟前说:“你看,这种水车,在目前就是最进步的了。要是套上大骡子,一天能浇个二三亩地。”

    严知孝用手杖敲了敲水车的木轮,笑了说:“这比辘轳好多了,手拧辘轳,一天只能浇个一亩多地。”

    正谈着,经理走出来,招呼他们到办公室里喝茶。冯贵堂说:“我们不喝茶了,要去吃饭。”他对严知孝说:“我还给他们建议过”又伸出手摆过经理说:“你们要想法子把这枣木轮子换成铁的,这水车就灵便多了。”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那个大木轮子,觉得很笨。说:“这要是着了水,该有多么重!”又拾起一根木棍,走过去敲着木斗子,象梆子一样,嗙嗙地响着。说:“把这木头斗子换成铁板的,这辆水车能轻便多少?”

    经理说:“那样一来,就更现代化一些,可是成本就增加多了,乡下人哪个买得起?”

    冯贵堂歪楞歪楞脑袋,说:“我就买得起!宁多花钱,也要买顺手的家具呀!这么一改良,少说一辆水车每天能浇五亩地。”

    经理看他对改良水车很热心,由不得笑了笑,说:“好,我们一定照你的意思办,能改良的尽可能改良。”

    两个人看了一会子水车才走出来,坐上人力车到第一春去。他们走过第一春两层大院,叫伙计打开正房的门。屋里摆着铜床、沙发、藤篾椅子。冯贵堂请严知孝坐在沙发上,递过纸烟吸着。又拿起缨摔子,到门外掸着鞋上的尘土,叫了伙计来,拿过菜单,请严知孝点菜。严知孝说:“你点吧!说起吃喝,我倒是外行。”

    冯贵堂问:“喝点什么酒?”

    严知孝说:“我也不想喝酒,我嫌辣得慌。”

    冯贵堂说:“嫌辣,喝甜酒,来瓶子果子红吧!”冯贵堂拿起铅笔,就着茶几写着。说:“吃香酥**?嗯,吃焦炸肉?我就是爱吃这个玩艺儿,蘸上点花椒盐儿一吃,又香又脆。唔,来一个烧玉兰片,竹笋出在南方,北方人是不常吃的。来一个糖醋大肠,再来个素菜,清清口。再来一个三鲜汤海参、鱿鱼、鱼肚。”

    严知孝在一边看着冯贵堂,心上直觉好笑。他想:一个人几年不见,就有这样大的变化;过去还是老老实实研究学术的,如今变得这样的市侩气!冯贵堂写完了菜单,掏出手巾擦去嘴上的唾涎。一面点着菜,嘴上直想流出酸水来。

    等不一刻工夫,伙计陆续端上菜来。冯贵堂尝了一下果子红酒,觉得不够味,又要了半斤二锅头来。喝着酒,冯贵堂问:“听说,第二师范又闹起学潮来,他们要抗日?”

    严知孝说:“是呢!”

    冯贵堂说:“真是!国家不亡实无天理,人家日本人怎么了?也抗人家?”

    严知孝不以为然说:“如今日本人打进中国的国土,抗日无罪!拿着素有训练的军队,去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算了什么”

    冯贵堂不等严知孝说完,停止吃菜,楞起眼睛,拿筷子一突一突地说:“不,你可不能那么说,过去我就是这样想,其实错了。别看他们手无寸铁,他们那副嘴巴子,比枪还厉害。那年我好容易把老人哄转了,拿出四千块钱包了割头税,眼看一万块大洋就赚到手里。谁知他们暗里使劲,串通四乡里穷得没有饭吃的人们,起来抗税。闹得我四千块大洋赔了个精光。光看他们手无寸铁不行!”

    严知孝说:“对穷得没有饭吃的人,应该”

    冯贵堂右手拿着一块香酥鸡,蘸一下花椒盐,啃一口鸡肉,喝一口酒。喝得脸上红红的,满头是汗。他又扬起头来,歇了一口气说:“对这些人,不能‘怀柔’!过去我也是这样想,老人家说我,我还不听。结果**闹了个集体大请愿,把我跟老人家赶了个野鸡不下蛋,把税局子砸了个唏哩哗啦。赔钱是小事,丢人是大事。他们这一下子就摘了老人的面了,差一点没把老人气死!”

    严知孝笑眯眯地看着冯贵堂。说:“还能把你们怎么样了?”

    冯贵堂说:“经一事长一智,我对改良农夫的生活失去了信心。过去我还想在乡村里办平民学堂,提高农民的文化,教他们改良农业技术,可是隔着皮辨不清瓤儿,那算是不行!”

    说到这里,严知孝看看表,十二点快过了,他要到北菜园去,放下筷子走出来。冯贵堂手上拿着一块骨头,边走边啃,送出严知孝,看着他坐上人力车,才又跑回去吃他的香酥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