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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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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慢慢就会好转的。

    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样。

    “新院区落成以后,我会过去那边外科支援。”

    难得的周末相聚时刻,涂茹雀跃的心情却在耿于介轻描淡写的宣告中消失殆尽。

    “你不是只是帮忙筹备吗?”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窝在他温暖怀中的身躯也渐渐僵硬。

    本来,两人享受着安静的午后,面前桌上有两杯热饮,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怀里看书,一同赖在沙发上的感觉是那么温馨。

    他却好像叙述什么小事一般地宣布了这样的决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说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待新院区开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岗位上,不用两边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着涂茹,耿于介微笑起来。这是他温顺的小妻子第一次抢白他。

    “是啊,我本来是那样以为。只不过,我对新院区那边的人事实在不放心。”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解释:“大伯分身乏术,加上他对卫生署长这个位置嗯,需要一些时间去运作,医院、科里的事情必须交给我。”

    “你们外科,难道就没有别入口吗?”涂茹无助地反问。

    “当然有。只不过”耿于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梦想啊。新院区的神经外科部门等于是我一手筹备的,到了那边,没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着我,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带出一番新气象。”

    含蓄的言辞,却清楚描绘出耿与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过身处在长辈的阴影下,有着怎样的艰辛与窒息感,总是有礼而尽责,认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见得真心喜欢现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够有所改变。

    看着他侃侃而谈时的神态,俊眸中闪烁的奕奕神采,涂茹的心却一直沉下去,仿佛掉到一个无底洞里面。

    原来不是有苦衷,不是出于无奈,是他也乐意去做,愿意牺牲他们相处的时间。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坜?”她仰着脸,祈求似地说:“让我去陪你,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台北中坜两头跑了。”

    雹于介的俊眉微微皱了起来。

    “小茹,你才怀孕没多久,还不是非常稳定,这样搬来搬去,不太好。”耿于介还是温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来那样,耐心诱哄着:“而且爸爸、于怀还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远,你在这儿有人照应,我比较放心。如果去中坜的话”

    “你可以照顾我啊,对不对?”她还是不肯放弃。“而且,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不会麻烦的。”

    “小茹,听话,我还是会尽量找时间回来,台北离中坜并不远。”他修长的指顺过她紧锁的柳眉。“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了,我想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只是,刚刚起步这段时间,我大概没办法说放手就放手。”

    “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她绝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证。”

    他低头,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允诺,却在耐心的细吻中尝到了略略咸涩的滋味。

    “你在哭吗?”他拥紧她。“我只是去中坜,又不是出国,而且周末都会回来,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她埋首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止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和一阵阵的心慌。

    “傻瓜。书上都说孕妇情绪会不稳定,原来是真的。”耿于介故意取笑她,更加温柔的吻熨上她颤抖的红唇。

    缠绵间,她轻轻战栗着,感受到他全身渐渐变硬的肌肉,和他开始不稳的呼息,涂茹绝望地想着,他马上就要喊停了,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钟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这一阵子以来,每一次依偎温存时的情况。

    果然,耿于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然后,放开了涂茹。

    她不死心,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柔软的小手抚上他因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脸。“于介”

    他又呻吟了,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顺势调整坐姿,小心地不让自己的体重压到她。

    “小茹,坐过去一点,小心我压到你。”拒绝得那么行云流水。

    泪水马上冲上她的眼眶,一阵酸疼袭击鼻腔。

    她现在很丑吧?小肮变大,腿上开始有青筋浮现,还有水肿。她的脸也变圆了,觉得自己越来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来时,偶尔情不自禁,以温柔的吻唤醒她,然后共赴一场午夜的激情。

    就连亲吻和拥抱都是点到为止,留下她体内深切的渴望,无法抒解。

    她的欲望,想和他亲近、被他拥有的欲望,已经被他唤醒。可是他偏偏退回去了,变回初识时的那个谦谦君子,等闲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个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为什么要当个该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发泄。”

    恍惚间,曹文仪凉凉的警告言犹在耳,令涂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冷吗?喝点热牛奶。”耿于介坐开了,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后递到她面前,还体贴地凑到她唇边。

    抑遏不住的泪珠落到乳白的牛奶里面,喝了几口,涂茹就喝不下了。接过杯子放回桌上,耿于介实在忍不住,又俯过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脸蛋上的泪珠。

    “不要哭,乖。”轻哄的嗓音带点无奈,她甚至听见他低低在叹气。涂茹的泪落得更凶,几个呼吸不顺,开始打嗝。

    “你一哭,我们就没办法继续讨论下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乖,别再哭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去中坜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这句话一直哽在她喉头,却是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一定是怀孕的关系,让荷尔蒙改变了,所以她才会变成这样一个自私、不识大体、动不动就掉眼泪、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梦想,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

    可是,为什么这些解释和安慰,相对于她心中的恐惧孤单,就像是对错格子的齿轮,两两空转着,却怎样都无法契合、无法同步?

    像只撒娇的猫咪,她钻在他的怀中,怎样都不肯抬头、不肯移动,固执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颈子酸了,腰也酸了,双腿开始发麻。

    “傻瓜。”耿于介又这样叫她,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他开始帮她按摩,温和地,小心地,从后颈开始,沿着脊背下去,然后是她的小腿、脚踝。

    “都肿了,很难看。”她哽咽着说。

    “不会。”耿于介温和反驳,蹲跪在沙发前,然后,低头在她被移到沙发上舒舒服服搁着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个吻。

    “你骗人。”涂茹软软控诉。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的保证,伴随一个坚定的吻,融入她唇间。

    涂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哪件事情先发生,导致后面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还是一个一个的独立事件,累积之后,造成最后的结果。

    雹于介也不知道。事实上,没有人知道。

    不过,很快地,涂茹惊觉到情况明显恶化。

    雹家最近喜事连连,照理说该是很开心的。长媳怀孕,医院的新分院落成,耿于介成为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治医师,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将近

    雹家之前没有女主人,涂茹嫁进来之后,身为长媳、长嫂,理所当然地变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结婚的事情,女方那边都是跟涂茹联络的。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真正重规矩的人家谈起婚事来有多么繁琐。她一面帮忙打点着,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结婚时有多么简单;简直像是涂家把她打包好,开开心心送给耿于介便算数。

    “我母亲是因为难产而过世的,项名海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耿于介曾经温和地告诉她:“所以爸爸决定让三弟从母姓,算是纪念妈妈,也常常对我们这两个哥哥说,小弟自小没有妈妈疼,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你们都很疼他啊。”涂茹回想着他们兄弟间互动的点点滴滴,忍不住说。

    雹于介笑了。“那是长大了之后才比较会想。以前小时候,我跟耿于怀都觉得是老三害死妈妈的,要是不生他,妈妈就不会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负他。”

    涂茹听得皱起眉。“那也不是他的错”

    “小时候不懂事嘛。不过现在他也要结婚了。”耿于介微笑着,叹了一口气,谨慎请托涂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烦你多费点心了。你现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说长嫂如母”

    “我知道,我会尽力。”涂茹点点头。

    她看得出耿于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妇很满意。不过,除了在物质上大方到不可思议之外,耿家的医生们实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多做什么。男方这边的事情,诸如下定、新房、各种礼俗仪式全部都是涂茹在张罗。

    甚至,到了项名海正式订婚的那天,耿于介还被新医院那边的事情缠到无法分身。筵席已经要开始,涂茹还在饭店门口焦虑地打着电话,试图联络。

    “我可能赶不上开席,你们就先用吧,不要等我。”转接好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于介却匆匆忙忙的。“我会尽量赶,希望结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应我”

    “小茹,我现在没有时间讲话,等一下再说好吗?”他没有不耐烦,可是听得出来相当急迫。

    她默默挂了手机,站在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茫然发了几秒钟的呆。

    他不来?

    这些客人亲友,个个有头有脸,面对他们,涂茹虽然带着温婉微笑,心中却兀自忐忑、焦虑着,紧张到头都隐隐作痛,小肮也是。

    自己结婚时,那件白纱礼服所带来的焦虑,此刻又悄悄重现。

    裙子后面,是不是有个大洞?虽然她看不见,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后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于介,需要他在旁边,牵着她的手,给她温柔的保证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着自己的无助与依赖。

    “大哥还是赶不过来吗?”沉稳的嗓音在涂茹耳边响起,那么耳熟,让她险些以为是耿于介突然出现了。

    不过,也只是“险些认错”而已。他们兄弟的嗓音虽像,涂茹还是马上辨出,这嗓音来自项名海,也就是今逃讴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们先开席,不要等了。”涂茹努力隐藏起自己的落寞,转头露出个温暖微笑。

    项名海没说话,只是忧虑地看着涂茹。“大嫂,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涂茹对小叔笑笑,安抚着他。

    勉强撑起甜美微笑,她在众多的宾客亲友间周旋,面面俱到、温婉大方,让长辈们都很满意,每个都想跟她多说两句。

    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断偷看宴客厅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长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宝宝似乎也感受到妈妈的焦虑与紧张,她的小肮一阵一阵收缩着,本来隐隐作痛,越来越明显,涂茹还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时,只好开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长的主桌,她还是以温柔笑脸迎接所有的询问和寒暄,笑到后来,觉得脸都僵掉了。

    订婚宴是女方请客,照习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后,要偷偷提前离开;当他们一行人走过饭店的大厅时,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总算出现。

    “忙到现在?”身在医界三十多年的耿老医师看到大儿子,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弟弟则是使个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号,耿于介一进来,便对苍白的涂茹皱了皱眉。“小茹,你不舒服吗?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他还问怎么了!强忍着阵阵的疼痛和心中的难受,涂茹在众人面前不愿多说,只是强笑。“没事,大概妆掉了,脸色才不好没关系,我们先上车吧。”

    雹于介回头开自己的车在前面领路,而涂茹则充当公公与小叔耿于怀的司机因为,只有她没喝酒。

    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在前面引导的车尾,她的视线几度模糊。

    不是因为眼泪,而是腹部疼痛。这种感觉跟生理痛很像,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赶紧回家躺着休息,让肚子里陪着她奔波忙碌的宝宝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当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尤其当早晨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静走动时,她根本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头,过来温柔地探了探她的额。“你有点发烧,一直翻来翻去。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顾自己的虚弱与无力,沙哑着嗓音问。

    雹于介手上拿着几件衣服,床边,还有一个小型的登机箱正摊开着。

    “要去开神外的一个医学年会,在英国。我上个礼拜跟你提过,忘了吗?”他仔细盯着她。“小茹,你脸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帮你挂邱医师的诊,你早上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涂茹几乎连举起手都没力气,但她还是抓住雹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开会?我”

    “没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坏了,去看一下邱医师,然后好好休息几天,我下礼拜就回来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我真的该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来,她的眼眶红了。“我不要你去开会!我不要自己去看邱医师!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雹于介微微皱眉。涂茹不是会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绪真的相当不稳定,很反常。

    “小茹,乖,别闹脾气。等我出国开会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放开,起身去找手机。先联络好妇产科的同事之后,再打电话给弟弟于怀,请他陪涂茹去检查。

    “她今天状况不太好,大概是累着了,麻烦你。”

    美丽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又如此体贴细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泪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雹于介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他必须出发去赶飞机。当他儒雅的身影一离去,涂茹埋进枕头间,痛哭了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阳光都从厚厚蕾丝窗帘透过来了,她头开始一阵一阵发涨、发疼时,才昏沉沉地翻身,泪眼迷蒙地盯着天花板细致美丽的浮雕。

    瞪了好一会,眼睛都酸得睁不开了,只好闭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没有力气,很难受。

    然而难受是一回事,心情烂是一回事,她还是得起床。蹒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镜中看见一个眼泡肿、脸肿、唇色青白、披头散发的女人。在白色与金色作为布置主色的华丽浴室里,显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毕,涂茹正准备换衣服时,才转身走进更衣间,却突然发现,灿烂晶莹的更衣镜中,映出雪白长毛地毯,上面,有鲜艳的红花。

    一朵一朵怒放着,一路,跟着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宝宝没有留住。他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雹于介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他从机场直奔医院,一向从容优雅的耿于介医师,破天荒第一遭,显露慌张的神色。

    脚步急促,连跟同事打招呼都没工夫,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涂茹正在休息。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整个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颜色抹去了,小小的脸蛋是惨白的,白到几乎透明。

    床边椅子上有个陌生人,戴着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阅杂志。

    骤然一看,耿于介内心冒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有点愤怒、有点惊疑,又酸又辣总而言之,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情绪。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动手痛揍陌生人的冲动。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毫不客气地问。

    那人抬头,一双带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过了好几秒,耿于介才想起,这是涂茹的高中同学,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仪。

    “你又是谁?”曹文仪也很不客气地反问。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进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医师了。我倒想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还让她流产时一个人进手术房?”曹文仪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锐,刺进耿于介已经流着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没有涂茹流得多。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被他们的声音扰醒,只是睁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狱般的疼痛、手术台的冰冷触感中,她一直呼唤的人。然而她还是必须一个人捱过这一切、这可怕的四天。

    有一个部分的自己,已经随着无缘的宝宝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茹。”他发现她醒了,来到床前,弯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你、你辛苦了”

    “她当然辛苦。怀孕、流产、失血过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捡现成的,等着当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这人能不能闭嘴呢?能不能出去?给他们夫妻一点安静的独处时间,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医生架子就这么大?”曹文仪冷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职业再高贵、家里再有钱都一样,自私傲慢,不负责任!”

    说真的,耿于介已经认真在考虑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了;心情已经恶劣到谷底,实在不需要一个多嘴婆在旁边煽风点火。

    涂茹虚弱地打断:“文仪,不要这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仪举起双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视中做投降状。“我不讲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说完,根本没与耿于介打招呼,就迳自出去了。

    病房内落回静默。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她的手却一直冰凉,也毫无力气,根本没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她哽咽了。“我没有好好保护宝宝,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这样说。”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对孱弱的妻子时,刚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必须先放在一旁,他要坚强,要当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温柔的解释与安抚并没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实上,涂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样,在室内、在他耳边盘旋着,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来她体力实在不支,又带着眼泪昏睡过去。耿于介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渐渐笼罩、由窗外蔓延进来的暮色。

    雹于介确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住院那几天,曹文仪日日来报到,从不给耿于介好脸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们各忙各的,眼中都没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换成以往,依着涂茹的个性,应该是会从中缓颊安抚,试图让气氛好一点的;但是,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涂茹变得更安静了。她好像缩到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面,把其他人都隔离在外,无法接近。

    别人也就罢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雹于介的烦躁与日俱增,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对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国赶来探望的项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宝宝没了,全都是她的错似的。任耿于介怎么开导、劝解都没用。

    当涂茹的母亲来探望的时候,耿于介才有点了解是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现便哭天抢地,直斥女儿的不小心,骂她不懂事,不会照顾自己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涂茹的错,害她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样没了。

    如此戏剧化的母亲,怎会养育出这么温婉似水、清灵秀气的女儿?耿于介始终没有办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宝宝,又会是怎样的个性?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领胸口。

    如果连他都这样了,与之骨肉相连的涂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无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骂的戏码实在太夸张,严重考验着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着,陪涂茹坐在床沿,温暖大掌紧紧握着她始终冰冷的小手,给她力量。

    是她主动抽出了手,轻轻推着他,在他身旁细声说:“你不用陪我听这些,妈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你先走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这是谎话。他的手机、呼叫器、院内广播都已经狂响过一轮。小姐、实习医师都到病房来探头探脑过,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开,可是,他怎样也没办法提起脚步离去。

    “真的没有关系。”涂茹很坚持,给他一个勉强的、苍白的微笑。“妈哭完之后就没事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的外孙啊,呜呜呜”夸张的哽咽感叹中还夹杂擤鼻涕的杂音,令人精神紧绷。他真的要把涂茹一个人留下吗?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怎么安抚她。”涂茹还是那样细声说着,中气不足的她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快去,病人还在等你。”

    雹于介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离去。病人不会因为医生生病而体谅一下,当然更不会因为医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肿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看医生,那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呢?拿个镜子照照,就算是看了医生?

    他出了病房,穿过走廊时,正好遇上不受欢迎的曹文仪迎面而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饮料。

    “又要走了?开刀?”一见他要出门,曹文仪撇了撇嘴,冷笑数声。“再见,耿大医师。希望你照顾病人比照顾老婆要高明一点。”

    雹于介面对她不请自来的态度、她显而易见的挑衅、酸言冷语,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下他脚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高大的身材伫立当场,有一种极少见的威严与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仪有些流气地对他抬抬下巴。“来啊,我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

    他其实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就差一点点,这段期间以来累积的怒气与郁闷都可以痛快发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她总是柔柔地对他说:“别生文仪的气,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顾我。”

    一想起涂茹,整颗心都软了,又酸又柔,根本没办法继续愤怒下去。

    无论眼前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恶劣,但,和他一样,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涂茹。

    所以耿于介还是忍住了。本来紧握的拳,松开了。

    “不打了?也对,你们外科医师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轻易受伤。”曹文仪讽刺地笑笑。“还不赶紧走?你伟大的医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吗?”

    雹于介不再多说。掉头,大踏步离开。

    等他一下吧,等他开完这台刀,处理完新院区征人和行政上的琐事,就会有时间一点了,到时一定要陪在涂茹身边,要哄得她重展欢颜,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养得胖一点、壮一点之后,再一起努力,会有另一个宝宝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为什么那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