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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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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荠王府的紫郡主病了,所有被请去应诊的大夫都摇头了。

    不仅苏州,附近几座省城的知名大夫,甚至连皇宫里的御医都被千里请来,群医束手无策,人人摇头叹息,若真是身子上的毛病还好想办法,但紫郡主的病却似是生在心里的,她镇日昏沉,总在梦呓,她压根无法进食,即便是被强行灌入了汤葯,灌入了稀粥灵芝水,也都会马上吐个精光,末了只能仰赖针砭在维系着那奄奄一息的芳魂了。

    数日之后,翠竹茅庐前来了一名贵客。

    虽已迈入中年却依然高大英挺的朱载荠摒退了侍从,独自一人推开门,进入茅屋里。

    屋里关着显得有些阴暗潮湿,他看见了一个老人朝他瞪瞪眼、张张嘴,然后从他的装束中猜出了他的身分。

    老人没作声,赶紧起身离开屋子,将那稍嫌狭隘的空间留给了朱载荠及那背对着他,正在打包行李的年轻男人。

    朱载荠环顾屋内,鼻头猛地发酸了起来。

    千疮百孔、聊以蔽日,是他对这间屋子的唯一印象,他想起了那远在北京城意气风发的三个儿子,个个名下都有着良田千亩、豪宅数栋,他唯一的女儿打小任性娇蛮,要啥得啥,却偏偏他与生平最挚爱女子所生的唯一儿子,竟是打小靠着乞食、仗着别人怜悯度日。

    甚至于他想起了沈孀的愧疚告白,他还受到了上一代的牵连,二十多年来屡屡遭受打击,无法得志,他看见了挂在屋里几幅龙飞凤舞的字画,又是欣慰又是心酸,雨凝也是爱画的,这孩子像她,却可怜地打小吃尽了苦头,是他这做父亲的疏忽了,没能照顾好他,且害得雨凝在九泉下无法安心。

    “你要走?”

    堆积了满肚子的歉疚,朱载荠艰困地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语。

    洛伯虎停住动作,转过头认出了来人。

    眼前中年男子与他在唇鼻间有一些相似,他蹙眉打量微生恍神。

    小时候他曾经臆想过千遍和亲人相认时的激动及欣喜,但随着年纪增长,这种念头早已被深埋入了土里,却在此时,这赐给了他骨血的男人出现了,在他全然不再有渴盼,不再有想象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停下杂绪,洛伯虎淡淡回视他“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孩子”朱载荠甫开口却遭打断。

    “别这么喊我!”洛伯虎伸掌阻止他,好笑地瞟了眼窗外天色,似是怕引来个青天霹雳,然后再回首继续看着他“我承受不起。”

    朱载荠目眶潮红“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天知道,为父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知道了我一定”

    “别跟我说如果的事情。”洛伯虎笑得冷清“拜生活所赐,我这人是很实际不谈如果的。我不恨你,真的,荠王爷,我没有骗你,要恨一个人还得要先爱上他,我对于你既是无爱亦是无恨”他的眼神有些怜悯的看着对方“我对于你,只是毫无感觉。”

    朱载荠闭上眼睛,心中哀恸,他的亲生儿子对他毫无感觉?他这一世,究竟是成功抑或是彻底的失败了?

    张开眼后,朱载荠先深吸口气才开口“孩子,我知道要你乍然接受我的存在并不容易,但我希望假以时日你能够试着原谅我,原谅一个失职的父亲。今日我来此,是想请你去看看紫儿的。”

    “去看她?然后呢?”

    眼神平静观着窗外,洛伯虎淡淡启口。

    “给她一个错误的认定?给她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诺言?由着她继续陷在她想要的世界里?荠王爷!”他转过眸子“你不笨,应该知道我若去了根本无济于事,对于她的未来更是毫无益处的。”

    “我也知道,但是孩子”朱载荠神情苍凉,没了平日的过人风采,此刻站在洛伯虎眼前的,只是个为着病重爱女而心急的父亲。“你先去瞧瞧她,哄哄她,至少让她愿意吃点东西,愿意吃葯,肯对人生多点指望”

    “多点指望?然后呢?”洛伯虎接口,表情难掩萧索“再度将她打回地狱?你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偏偏,那却是无论你或是我,即便再如何疼她,都无法给的。”

    朱载荠震愕了,因为从这孩子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紫儿一人难过全府上下跟着受罪,但这孩子的苦呢?又有谁来为他分担?在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里,那正在试凄的人,并不是只有紫儿。

    “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并不好受,也知道充其量只是在暂缓她的痛苦,但是孩子”朱载荠恳求,几乎想跪下了“你去瞧瞧她,只要一眼就会明白,我何以非来求你了。”

    片刻后,朱载荠离开了翠竹茅庐。

    他人刚走,月老便忙不迭地冲进屋里,瞇着老眼看着洛伯虎,见他一声不吭扔远了打包中的行李,颓然坐在躺椅里,仰头闭目养神,在听见月老的脚步声后他悠悠开了口。

    “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为我制出最有效的葯。”

    葯?什么葯?作什么用的?

    月老傻眼,好半天无声。

    --

    她一定是又在作梦了,朱紫紫伤心地想。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梦境里过的,梦见了和他下人棋,梦见了和他在沼泽里甩泥巴,梦见了在大街上故意主动吻他而引来七女战火,梦见了和他在书房里吟诗作画,梦见了陪他去散姻缘当然,她梦见最多的,还是那天在宝塔上他所说过的话,他说--

    别说你倦了这一切,我也是的,我受够了,无论月老再说什么、再威胁什么天命,我都不会再顺由着他了,这一世的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要去为上一世的我负那种早已被遗忘了的责任,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朱紫紫不可的了!

    梦果真是梦,她淌下眼泪,因为他说过了,说那些都只是在骗她的。

    “别再哭了,你才几岁,就想当个小瞎子吗?”

    她愕然一震,那嗓音促狭邪肆,是他!是他!

    还有那正徘徊在她鼻端的好闻男人气息都在在证明着,这不是梦、不是梦,真的是他来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张开眼睛确定,却发现自己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她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一边滚着泪水,一边贪婪地听着他的声音,就怕下一瞬就要听不见了。

    “瞧!”他又取笑她了“没力气了吧?蠢丫头,滴水未进,粒米不沾,你当自己是仙女呀?这会儿就算我骂惨了你,你也没力气回辩,更没精力想要报仇了。”

    她想要摇头,更想张开眼睛,却焦急地发现她什么都办不到,她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挤出气如游丝的声音,喃喃求着“别走你别走”

    “放心吧,蠢丫头,我是不会走的”

    洛伯虎伸臂将她榄紧在怀里,只敢让她听见他故作轻松的语气,不敢让她瞧见他心痛的眼神“在你好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他没有骗她,自那一日起,洛伯虎真的在荠王府中住了下来,他的存在,对于朱紫紫比任何灵丹妙葯都还有效,她的病情终于有了转机。

    但他只是待在紫苑里,谁也不愿见,包括荠王爷、王妃在内,只除了一次,他主动向朱载荠要求,说是想要去看他母亲的坟冢,但即便是在他母亲的坟前,即便是朱载荠早已老泪暗垂,他依然没有掉下眼泪。

    他是不会哭的,早在三岁的时候,他这一生所能流的泪水早已枯竭。

    他住了下来,衣不解带地日夜照顾着朱紫紫。

    因为断食过久,她连进食消化的本能都起了退化,最后她凭借着活下去的东西,竟是他日夜不断在她耳畔时而玩笑、时而温柔的磁嗓,此外还有,他身上的气味,她嗅喘着、确定着他的存在,才能够安心地养病,并且乖乖地吞服葯,不再狂呕了。

    日里他守着她哄她吃葯,到了夜里,他就会将那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她搂在怀里,好方便在她作恶梦时,能够及时为她拂去恐惧。

    这一夜,朱紫紫冷汗涔涔地由梦中惊醒,陡然乍醒的她在他怀中转身撑起身体,看见了那为着照顾她数日不曾好眠过的他,沉沉熟睡着。

    他睡着了也好,才能容她将他端视个仔细,一边审视她一边自问了,问她为什么会那么爱他?爱到就是不肯罢手?

    她断食禁葯绝非刻意,也不是手段,她只是在想到无法和他相守一起时,真心的不想活了。

    她探过纤指,失神地抚着他俊美的五官不舍地游移。

    即便倦容满面,他依然是她这一生所仅见的最好看男人,他有着俊美的五官,又有着浓烈的男人气息,性格多变,时而阳光,时而不近人情,像口深邃无底的井,总会引人想一探究竟,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上他了。

    他总说他待谁都用了真心,对于这一点他倒没骗人,只是他贪鲜易倦,动情难以持久,也真难为他这些日子里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了,至少在目前为止,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确确实实是凌越了其他人的。

    她心疼地继续以指腹游移。

    他瘦了,下颔处冒生出了一片胡碴,她回想起了他在茅庐前的绝情话语,当时情况太乱,她又受到了母亲说出的真相的震撼,所以才会信了他那时候的话,但此时她神智清明,总算明白了他的用心。

    他是不想她再继续试凄,而宁愿让她对他彻底死了心吧!却没想到她仍不死心,转而用病体缠住了他,是不是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不能放过他呢?

    她的长指继续在他脸上游走,泪水却开始失控了,她咬紧唇瓣不许自己哭出声,深怕惊醒了他,他看来真是累坏了,行行好,就别再折腾他了吧!

    “折腾”两字让她生惭,是的,折腾,他这一生里,一个她的母亲一个她,究竟还要将他折腾到了怎生的地步?

    她抹去泪水安静偎入他怀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想起了方才的梦境。

    是梦抑或是真?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总之她见到了一个像煞传说中阎王的男人,他盯瞧着她,恶笑启口。

    “丫头,那时候你在我殿前推翻前言,说是宁可舍弃一世的幸福也要得到他的真心一回,现在你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你是否还满意?”

    她骇然醒悟,终于明白了是自己前世过重的执念,死也不肯松手的执意,将两人逼到了今日的困境。

    她爱他,他也爱她,他们却不能够相守,因为是她说的,说宁可要他的真心而不要幸福的。

    所以,她静静淌泪,真心忏悔,是她,是她始终在拖累着他的吗?

    是她害他无法去寻他这一世的真命天女,去寻那属于他这一世的幸福?

    所以,只要她活在世一日,只要她始终没对他死绝了念头,那么他就得陪着她一块捱苦?

    这真的叫爱吗?

    用霸道执意来阻碍对方得到幸福,她彻底茫然了。

    也许,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终结两世的纠缠,若能再有来世与他相逢,她真的宁可放手,放过他,不要再那么的、那么的爱他了吧!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而在那一夜后,朱紫紫彷佛重生了。

    她乖乖吃葯,乖乖吃饭睡觉,不再泼蛮撒野,不再刁钻作怪,她配合着所有大夫的所有良方,只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变回一个健健康康的朱紫紫。

    她的转变洛伯虎都看在眼里,却仅是讶然接受没问原因,静观其变。

    但不管她的原因是什么,她的转变却是有目共睹的,五日后她可以起身了,十日后她可以下床了,又是几日后,紫苑里响起了众人久违的琳琳然娇笑。

    是郡主吗?是郡主吗?

    池婆婆、袖儿、司棋、司画等人,个个又是瞠目又是掏耳,一个个挤蹭着全往那传出了笑音的池中亭子奔去,果然在艳阳下的水阁间,看见了一对正在对弈中的俊男美女。

    男的是洛伯虎,女的,赫然是她们那甫由鬼门关前兜了个圈子,现在彷佛已经全部恢复了的可爱郡主朱紫紫。

    一整群的丫环婆子都没作声,却是各自握住了对方微生颤的手,各自安慰着对方想要大哭的冲动,老天保佑!她家郡主真的没事了!

    “不玩了!你都不让人家!”

    压根没理会远方偷瞧着的人影及低语,朱紫紫噘着嘴想耍赖皮。

    “不玩就算了。”洛伯虎由着她弄乱了棋局,俊目里含着思索,伸出大掌习惯性地去探测起她的脉搏,不单是久病会成良医,久“伴”也是会的。

    “测什么测呀?”她懒洋洋地托颐,一只小手乖巧地任由他测,然后皱鼻笑他“我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清楚,你是信我还是信那些庸医呀?”

    他放开她的手,俊眸若有所思“看来你是真的好了。”

    “当然好了!”她再度娇笑“你可要当心了,我生病时你骂我的每一句,哼哼!我可都还牢牢谨记。”

    “怎么?”他也笑了“你想要报仇?”

    “那还用说吗?”朱紫紫故意撩高了袖管“你明明知道我是最会记仇的了。”

    “若真记仇就将身体彻底养好才能报仇”他盯着她“现在你的精神好多了,那我就让厨房改个方子,多添几味葯膳”

    “添哪一味?”她依然托颐,没好气的开口“添月老特意为我开的移情别恋葯方吗?”

    洛伯虎微愕,然后迅速恢复过来露笑了“小丫头,你想多了。”

    “不是想多,是太过了解。”

    她笑笑耸肩,放下了托颐的玉手,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开口。

    “伯虎哥哥”一句昔日称呼让两个人明显不自在起来,她轻甩首,重新再笑。

    “瞧我多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该这么喊你了,我只问一遍”她的眼神十分认真“有没有可能,我们躲开人群隐居山林,只求自己快活,不管他人非议?”

    他痛苦地审视她良久,看出了她那隐藏在眸底的渴盼,却只能够闭上眼睛摇头。

    不!他不能!而这么做又能够逃避多久?又能够自欺多久?那是在逆天、逆伦,甚至逆亲!他们或许可以贪得一时的快活,但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那横梗在他们之间,不断地挞伐着良心的道德感,迟早会把他们给逼疯的。

    “好!”朱紫紫点点头,其实早已猜到了他的答案。“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咱们定下协议,我答应你会乖乖地嫁给别人,但不论是你或是月老爷爷,都绝对不许对我擅用法术,否则若让我发现了,哼哼,那就协议无效。”

    他屏息凝眸,蹙眉思索,似是不信她会如此轻易妥协。

    “你说的是真话?”她再度点头,用力挤出笑容说服他。

    “久病方知生命可贵,有天夜里我还梦见了阎王呢,当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愈想愈觉得冤,我才几岁?就这么傻傻地死了,是不是太蠢了点?”

    “你若真能因此而想通”他表情苦涩中带着欣慰“那就真是你的福气了。”

    “不想通又能如何?”她亦苦笑“就算我不认命,你也会想尽办法让我认的不是吗?与其被你设计送人,还不如自己乖乖就范。”

    “紫紫!”他深深凝望着她“你能懂吗?我想要你认命,为的绝对不是我。”

    她点点头,垂下了若有所思的眸子,好半天后重新抬起,真心微笑了。

    “你放心吧,我懂的,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的。”

    洛伯虎原还有些不放心,却从她后来的表现,看出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了。

    朱紫紫让荠王爷去挑选了上百位他自认合适的乘龙快婿名单,让人分别画了肖像再列出了兴趣、嗜好、生辰八字送到王府来,笑嘻嘻地和荠王妃及袖儿、池婆婆等人一块打量比较,半笑闹半正经地从中挑选出了新科状元郎,来当她的未来夫婿。

    状元郎在听见了能被当今皇上堂妹,金枝玉叶的紫郡主给点中了后,乐得如在云端,而朱载荠夫妇更是欣然得见女儿终于想通,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快手快脚地筹办起了婚事。

    一个月后朱紫紫在王府上下的欢送声中,一身喜服登上了花轿,却在半路上毒发身亡,死在匆匆赶至、痛哭失声的洛伯虎怀里。

    她松开手,放过了他,也终于,放过了自己。